《邂逅爱情》立夏千帆

1、邂逅爱情

　　少不更事时，也许曾经邂逅爱情，得到时如雾里看花，失去时痛彻心肺。

　　人到中年时，已经懂得应该珍惜相守，因为久别重逢终究是一种虚空。

　　记忆是神奇的东西，你念得多，它就会不断地加长。因此有的人，对于几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后半生来回味。过于美好的，或过于痛苦的记忆，最好都避免去想，因为它们不知不觉中就会偷走你的生命。

　　昨晚，我无意翻开了17年前的日记：

　　“要求我的心酬答你的心，是已经太晚了。

　　有过一个时候，我的生命象蓓蕾，一切芳香都贮藏在核心里。

　　现在可已经散之四方了。

　　谁知道那个能够把它重新收集和封藏起来的魔法呢？”

　　很久以来，我的生命里没有绮丽的光彩了，也再没有如幻的词句自笔下流出，始终无法知道我到底失去了什么，但怅然若失的苦涩却总是不期地涌上心头。

　　去年四月罢，那个阴郁的晚上，在学校门口的小酒馆里。

　　微醉的两人。他说，让我们还是做兄妹吧，他会象哥哥一样照样每天陪我跑步，陪我打乒乓球，陪我学英语，陪我，喝酒。我看着他，只是笑，只是笑，“无所谓无所谓，和你相处我真的越来越累。”

　　我需要一生一世呵护我关爱我的朋友，不需要一个不伦不类的哥哥。

　　入口的啤酒，很苦。

　　今夜，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滑过玻璃板下那片刻凝伫的笑容，想，于他而言，这个静夜，仍不会寂寞罢。失望，便再次悄悄地染上我的眸子，似水似雾，迷离起来……

　　这算什么呢，总是在尘封过无数次的蛛网里不忍舍弃那份记忆，明知结局注定是无望和自责。

　　这样的日子，是需要改变一下了!

　　人生如戏，现在我已经把它演得很美。但有些人、有些事，却在心里总也无法释然。

　　封存已久的记忆的阀门，止不住打开。

　　19年前，刚踏进大学校园的第二周，我就听闻一件轰动全校的事情：外语系的一位男同学，在外教课上，当面指出外教老师在□□上措辞的失误，强调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把外教老师质问得理屈词穷。作为刚入校的新生，就有如此的政治头脑和胆识，此事无疑迅速传遍全校，此人不得不令大家刮目相看。我也颇觉好奇。

　　在同学们的议论中，后来我得知这位男同学是作为“黑龙江省优秀三好学生”高考加分考进我们学校的，估计他在中学阶段各方面就非常优秀吧。

　　入校两个多月，适逢校学生会换届选举，我稀里糊涂地被选为校学生会宣传部长，而已经在全校大名鼎鼎的他被选为校学生会副主席，恰巧成了分管学生会宣传和文体部工作的我的“顶头上司”。

　　第一次学生会干部开会，我才认真打量了他，一张典型的东北人的狭长脸型，眉毛不够浓，眼睛不够大，五官中最好看的算鼻子，笔直挺拔，嘴边的微笑让我疑惑，似乎总隐藏着些不屑、慵懒和戏谑的味道。他一米八的身高，走路总吊儿郎当地弯着腰，让我不禁想起广东人讲的“大虾公”，其实后来我也经常这么开玩笑叫他。

　　我们在学生会有共同工作，所以虽然我们不同班，但是除了上课时间，其余课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筹划体育比赛，交谊舞会，出海报、宣传栏等等。

　　相处久了，我对他的了解也越来越多。他的爱好非常广泛，思维细致敏捷，他不仅在文学、史学方面的知识令我自叹弗如，年纪轻轻的他居然还饱读文学名著，熟读《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而且他在体育方面，对各类比赛规则更是了如指掌，每次举办乒乓球、篮球比赛他都安排的井然有序，他本人也是全校乒乓球冠军。他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钢笔字也是苍劲且极具个性。和同龄人相比，他实在成熟太多，过于关心政治，每天可以泡在图书馆一个多小时看各类新闻报纸，跟学校里的校长老师都可以称兄道弟评论时事，对于我这个从不关心政治的人而言，根本猜不透他复杂的脑子里到底存放了多少东西。

　　我感觉到不知何时开始，他的目光经常追随着我，而我也越来越钦佩他的多才多艺。在很多场合，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心有灵犀似的，相视莞尔。

　　时间一晃过了半年，一次周末舞会结束，我们像往常一样，曲终人散后留下收拾场地。收拾整理完，我关闭最后一盏灯，准备锁门，他默默地伸手，牵着我说，“陪我坐会儿吧。”语气中透着太多的落寞和无奈，我静静地随他席地坐在落地窗边。

　　静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他讲了他对同班一位女孩的迷恋，从刚入学的一见钟情，到后来对那女孩的痴心追求，再到后来那个女孩对他的明确拒绝，他所感受的内心的失落和伤害。

　　我安静地听着。他说的女孩我也印象很深，容貌美得十分含蓄，精致的五官很耐看，说话声音温柔似水，总是带着柔弱羞涩的微笑，连我这样的女孩看到她都很是喜爱，让人忍不住有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更别说男孩子会怜香惜玉。

　　他说这是他的初恋，充满着忧郁和苦闷，还没吐露芬芳就已消散。可认识我以后，他很快乐，我们有太多的共同之处，他渐渐喜欢上了我……我本是个安静的听众，没想到讲故事的人居然峰回路转，微愣了一下，就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进怀里，稀里糊涂地第一次被男孩子吻上双唇……

　　捧着发烫的脸颊，我脑袋昏沉沉地回到宿舍。辗转反侧，我想他一定是一时的情无寄处，否则怎么会喜欢我这样大大咧咧象男孩子一样“豪气干云”的女孩？可是，不得不承认，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

　　以后的一段日子，一半是明媚，一半是灰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每天中午我们都躲到一间无人的小教室一起看书、学英语，那间教室从没有开过门，每次都是他先从窗户翻进去，再把我从窗台抱下去，还关切地说我太瘦了。有时看着看着书，就发现他在默默地看我，然后拉我坐在他的腿上，用双臂溺爱地围着我，靠着他宽宽的肩膀，被高高大大的他围在怀里，我总是特别不好意思，他就拿话逗我，把头俯下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温热的唇顺着我的鼻尖滑下来，吮上我的唇，再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对我说“我爱你”……与他独处时，内心的甜蜜让我时时眩惑，这就是爱情吗？是我在无数的小说里看到的爱情吗？我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他，那三个字我从没有轻易地对他说出口，但我真的希望这份感情能够历经时间的磨练成为美丽的爱情。

　　晚上他经常不去学校食堂吃晚饭，我也不去，总是在学生会办公室忙着出宣传海报，他习惯在我身边帮忙，累了饿了就拉我出去喝啤酒、吃饭，然后手牵手去学校旁边的小池塘，和着一片蛙声，聊到凌晨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那时，不管夜里的风多么寒冷，我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总能感受到他传递的温暖。

　　他对女孩子的照顾体贴入微，吃饭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帮你先拉凳子，喝饮料的时候会先打开一瓶递给你，甚至去发廊理发的时候，他怕我无聊，也陪在我旁边说话。

　　因为我们在学生会出色的工作表现，学生科长和校团委都分别找我们谈话，让我们毕业后考虑留校工作。有一次乘车路过市里的学校老师公寓楼，他搂着我的肩膀指着那里说，以后我们也许就住在那其中的一栋房子里哦。我从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只是随性地生活，所以只能对他不以为然地一笑。

　　最美好的时光总是最易流逝。当我的眼里不再被他的优点铺满时，相处得越久，我越冷静地发现：我跟他对人对事的态度分歧真的很大。

　　我是非常阳光的人，爱憎分明，对同学过分热心，性格比男孩更爽朗更加爱抱打不平。在学校我除了出一手漂亮的宣传板报、海报外，还是女子中长跑冠军、乒乓球亚军，也比较擅长筹划、组织和主持各类文体活动和娱乐节目，所以在全校师生中口碑人缘甚好，不管男女同学都有不少跟我是很铁的朋友。

　　他的内心世界给我的感觉总是很灰暗。他考虑问题虽然很周到，却令人总有种处心积虑的感觉；他对每个女孩似乎都很温柔体贴，所以很讨大多数女生喜欢，却被很多男生不齿和排斥，为此他还自得地对我说过，不管以后他在哪里工作，只要他的领导是女性，他绝对能被重用，我很讶异这也是男人值得自豪的事情么？他是个不甘平庸、野心勃勃的人，内心非常冷傲自负，表面却伪装得恭谦温和。他说过，他对人说话的原则是“对有用的人说没用的话，对没用的人说有用的话”，我反问：“那你对我说的话是有用还是没用的？”他说，“你不同别人”。可我觉得为人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与人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将心比心，以诚相待”，他还有很多做人的理论与我的观念相悖，但他说那些都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他觉得我那么善解人意一定能懂，他绝不会说给第二人听。我苦笑，我也许的确能懂，但毕竟开始觉得我们不是同类人了。

　　有一次，全校师生投票选举“省优秀学生干部”，要参加“全省各高校学生干部第二届联合大会”，名额仅限一人，没想到我居然最高票当选，他仅以一票之差在我后面，投票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不高兴的神色，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对他说，“我选的是你”，而路过我们身边的体育部长原本就不喜欢他，故意毫不避讳地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老弟，我投了你一票哦！”古铜色的脸还展开了没心没肺的笑容。我看了看他，真心地对他说“你真的比我更有资格和才能，没有你的帮助我什么都做不好。”他耸耸肩，假装不在意地说“我无所谓”。

　　在那次选举之前，我们中午已经很少见面，也很少再去那个小教室了，去了之后坐在一起，空气也变得淡然；在那次选举之后，我更加觉得他对我不知有什么误解，说话的语气里再也没有温暖和关切，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那晚，我和女同学看完电影，坐在学校附近的小店一角喝酸奶。不一会看到他和一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他的眼神温柔地锁在那个女孩的脸上，熟练地为她拉凳子，再坐下。我眯眼打量那个女生，容貌普通，五官还算清秀，但我好像从没见过。我身边的女同学很八卦地告诉我，她是入校不久的新生，刚入校没多久就病了，住院一周，他天天去医院陪她，好像日久生情呢，很多同学都知道。我的心迅速绞在一起，强忍怒气喝完面前的酸奶，拉着女同学逃也似的走了。

　　他不提那个女孩，我也不去问。只是他不再来找我，我也已经明白一切。某天晚上，回到那篇日记的小酒馆，我们一起喝啤酒，他说：“我们做兄妹吧。”我说：“无所谓无所谓，跟你相处我真的很累。”我们一人喝下五瓶啤酒居然谁也喝不醉。

　　回学校的路上，他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默地走在前面，看着他高大宽阔的背，我借着酒意第一次主动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我奇怪我的眼泪居然流不出来，只是问他：“她哪里比我好？”他无奈地说，“她真的哪里都比不上你”。

　　我无言。以前他总是嘲笑我只长聪明不长个子，我最自卑的就是，跟他站在一起我实在不够修长，可是那个女孩比我还矮半个头，说话扭捏，动不动就露出一幅我最看不惯的矫揉造作的小女人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身上有他初恋那个女孩弱不禁风的影子，男孩总是喜欢女孩小鸟依人才能扮演护花使者满足虚荣心罢。我心里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要分手也要找个比我更优秀的女孩让我甘愿退出呵，可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去开口尝试挽留……不再重视我的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

　　后来的他，让我越来越看不清。其实后来也很少看到他跟那个新生在一起，身边时常换着面孔。有一次我在学生会办公室工作得累了，一边拿个苹果充饥，一边打开窗户，蓦地看到他和一个女同学背对着我并肩走在一起，那个女同学当时正是与校长公子闹着绯闻的女主角，她身上披着他的黑色皮夹克，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很有把苹果砸向他后脑勺的冲动，可是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忿忿地咬了一大口苹果！

　　一贯洒脱的我，安慰自己，对待感情要提得起放得下，失去的便失去了，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选择相信他的时候，我曾拒绝过身边三个男孩子的追求，因为我很明白我对他们只是单纯的友情，从未有过那种特殊的感觉，而对于他，我的内心即使看透了他所有的缺点和弱点，也无法不被他深深地吸引，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每当想到他曾经对我种种的好，现在都给了别人，他曾经对我的诺言，对我说过的那三个字，现在都变得可笑，变得不再真实，我的心里就一阵阵绞痛，却无法跟任何人说出口，那份痛楚只能深深地被掩饰被埋藏。

　　我们之间的接触似乎只剩下互相配合着工作，只是他来办公室看我画画、出版报的时间越来越少，来了也有些尴尬，我总是忍不住跟他顶嘴、赌气，他也时常冷嘲热讽的话里有话。好在我手下多了几个得力助手，也不需要他帮忙了。

　　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男孩不值得留恋，可我的内心还是时时盼望着他的出现，在很多时候不由自主地寻找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背影对我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看到他的背影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心如刀绞，那种欲罢不能的牵扯，使我在理智与感情的矛盾中变得形销骨立。

　　我暗暗希望有一天他会因为放弃我而后悔，有一天我会因为割舍他而庆幸。

　　毕业后，他给我寄的第一张明信片，只有四个字“依然念你”。曾经那么轻易抛弃诺言的男子，我已经不再相信。

　　多年以后，他说，很多人对不起他，而他唯一对不起的人是我；我说，我对不起很多人，而唯一对不起我的人是他。

　　多年以后，我仍然对那个不懂的人和那份不懂的感情无法释怀。

　　多年以后，当我生命中真正的爱情出现的时候，我只能把那段感情归纳为晦涩的初恋。记得那年看完《东京爱情故事》大结局，我遏制不住地痛哭失声，我的爱人轻轻地把我围在他的怀里，让我的脸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拍着我的背……

　　更多年以后，当我得知他的太太不能生育，而他和太太的婚姻一直维系得很好时，我不禁为他遗憾和感动，当年的我一定错怪了他什么，也许他并不是善变的人，一定是当时的我不够好，亦或我们原本不是上帝安排应该在一起的那对人。

　　更更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他那时的许多想法，的确无可厚非，我和大多数循规蹈矩生活的人一样，无法赞同也捉摸不透他的处世原则，所以，他十几年后取得了商业上我们无法企及的成功，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还是在平淡无奇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