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美后》张蔷菲

2、序幕一冰雪扬州

　　帝都金陵，蜿蜒流淌的秦淮河上，彩舟画舫荡漾，丝竹管弦悦耳，锦衣罗裙溢目；酒肆林立的大街上，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吴侬细语阵阵。
　　浩荡的长江波涛汹涌，斜阳浸染的山岚青黛如墨，沿江的驿路上，一骑快马自西向东，向帝都驰去。
　　得知南楚内乱，南唐皇帝元宗李璟急召群臣问计。
　　“各位卿家有何高见？”元宗的眼睛扫视着群臣。
　　“南楚与我唐国相连，此乃天赐良机，末将愿领兵灭了它。”大将军边镐道。
　　“边将军所说有理，臣弟……”皇太弟李景遂走出队列。
　　“不，父皇！”还未等皇太弟的话说完，皇长子燕王李弘冀就趋前道，“父皇在上，儿臣愿随边镐将军西征南楚，不得胜决不还朝。”说罢瞥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皇叔李景遂，这李景遂也是战功卓著，一直深得元宗的信任。
　　“皇太弟的意思呢？”元宗没有即刻回答李弘冀的话，而是把目光投向李景遂。
　　李景遂本欲领兵西征，不想李弘冀抢占了先机，只得吞下口边的话，回应道：“臣弟但凭皇兄调遣。”
　　“好！”元宗李璟微笑颔首，“南楚内乱，正是我朝扩大领土的绝佳时机，着令李弘冀随边镐即日动身……”
　　“多谢父皇！”李弘冀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李景遂，仰首阔步而去。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州。”
　　繁华的扬州城，虽是冰雪世界，却也粉妆玉砌，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皆沐浴在素色中。看那湖面上，却也是“天寒水鸟自相依，十百为群戏落晖。过尽行人都不起，忽闻冰响一齐飞”的景象。远看十里长街上，大红的灯笼如盛开的芍药，一片的粲然生辉。
　　在这冰雪世界中，有两个兴致盎然的年轻人，其中一面相英俊儒雅的高贵公子着月白色鹤氅大毛冬装长袍，头上的发髻用一根黄玉簪子绾结在一起，言谈举止间自有一种迷人的风流态度。另一人头发中间用一条蓝色的发带系着，身着蓝色衣袍，腰上是一条杏色的绶带，他脚蹬便如行走的轻便深靴，行走间动作十分的干净利落。
　　他们俩边走边欣赏着扬州城冬日风光，时不时交谈几句，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富贵公子白如雪玉的脸庞上，让他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迷人的诗意。
　　“六公子，有道是‘春风十里扬州路’，你我今畅游扬州，何不学那杜牧之，也来个‘赢得青楼薄幸名’？”蓝色衣袍的男子眺望远处亭台楼阁的身影，一脸戏谑道。
　　“令狐佳明，你好没正经！”被唤作“六公子”的富贵公子看了一眼嬉笑着的令狐佳明，眼光转向冰封冷寂的湖面，那里湖堤垂柳皆披挂银装，裹着夕阳的金辉，如梦如幻。
　　“唉，此次来扬州，本指望借着六公子的大名抱个美人归，谁知公子要什么微服出游，还不许去青楼把酒言欢。可惜，可惜！”令狐佳明抓起地上的雪，在手中揉搓后，抛向了广阔的湖面，那雪团碰到冰面，“啪”的一声雪粒飞扬，如天女散花一般。
　　六公子看也没看令狐佳明，轻声道：“令尊大人可不是这么想的，你还是安分些罢。这名扬天下的瘦西湖风光美如画，不好好欣赏才真是可惜呢。”
　　不知不觉，他们走至一半月拱桥边，眼看湖水凝滞，垂柳披挂，千朵万朵压枝低。六公子不觉吟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似松柏，君情复何似？”
　　空阔渺远的寒风里，突飘来一洪亮的夸赞声“好诗”，六公子举目四野，只有身旁的令狐佳明在玩雪，不觉疑惑地循声搜寻起来。
　　垂眸，但见桥下湖岸边有一阔朗的人影，身着单衣，正站在桥下躲避着风雪。他的旁边，有一堆没卖完的草鞋。看到两位公子前来，那人眼露尴尬之色，闪身往桥下避了避。
　　六公子上前道：“在下所吟乃南朝民歌，非本人所作，足下谬抬了！”
　　那人脸上现出赧色，抱拳施礼道：“草民浅陋，在公子面前贻笑大方，实在惭愧。”他浓眉大眼，脸阔方圆，虽着粗布单衣，但眼神中有一股飞扬的锐气，言谈举止也是十分大方得体。
　　令狐佳明扫了一眼近旁的草鞋：“大雪天卖草鞋，谁要啊？”令狐佳明叹息一声，怜悯地看了看那人，摇了摇头。正欲迈开脚步，转头看到六公子的目光锁在那人的身上，赶紧扯住六公子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天下这种事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
　　六公子并未答话，上前靠近那人道：“这位大哥，天气如此严寒，你怎穿得如此单薄？”边说边从自己的鹤敞大衣下掏出二两银子来，“大哥拿去买件冬衣吧！”。
　　“不，不！”那人双眼晶莹闪烁，脸上现出绯色，他双手抱拳道，“多谢公子好意，所谓无功不受禄，在下乃一介草民，走南闯北，受饥挨饿也是常事，何况在下还有草鞋可卖，公子勿要挂怀。”说罢挑起草鞋欲离开。
　　“且慢！”六公子伸手拦住他，面前的这人不仅形如青松，而且傲骨如兰，委实难得。这更坚定了他要帮扶他的决心。可要让他接受自己的帮扶，还得想想办法。
　　六公子沉吟间，令狐佳明开口了，他自言自语道：“谁遇到六公子是谁的福气。”令狐佳明抱着双肩闪身一旁，说道，“我们这位六公子的同情心可是天下少有的。”
　　这个令狐佳明，怎么又说风凉话？六公子斜睨了令狐佳明一眼。令狐佳明会意，知道这位公子怪他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这位大哥不要推脱了，我们六公子喜欢结交朋友。”
　　这样说还差不多，六公子嘴角噙着一缕微笑，继续道：“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天气严寒，这位大哥就随我们去喝一杯热酒暖暖身子。”六公子不由分说，拉起那人便往自己所住的驿馆而去。那人本不想去，眼见六公子诚意，便挑起草鞋同行。
　　寒风凛冽，湖山一片银装素裹。茫茫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驿馆并不远，转过一条街道，但见白雪映衬下的驿馆招子如一团温暖的火焰燃烧在他们的眼帘，三人更是加快了脚步。
　　那人穿上厚实的衣袍、食过热饭之后，纸白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
　　“多谢公子厚意，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男人拱手施礼道，高大的身躯如一堵墙般立在六公子的面前。
　　“在下李从嘉，在家排行第六。这位是我的朋友令狐佳明。敢问大哥尊姓大名？”六公子拉着令狐佳明，还礼问道。令狐佳明正要解释，却被六公子使眼色制止，只得止住不说，退身一旁。
　　“公子姓名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只怪在下浅陋，不能想起。”那人凝眉思索，继而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赵名匡胤，字元朗，今日来扬州受困，多谢公子出手援助，在下感激不尽。”
　　言谈间，三人又自报了年龄，六公子和令狐佳明年龄相仿，赵匡胤最大，故二人以“兄”称之。
　　“赵兄何谈感谢？区区一桩小事而已，还望赵兄不必挂怀。”六公子凝眸赵匡胤，“今日愚弟一见赵兄，就觉我俩有缘，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你我一见如故？”
　　室内，虽比外面暖和了许多，但阵阵的寒气还是不时钻入衣缝，让人阵阵发凉。
　　“佳明，让小二拿盆炭火来。”六公子搓着双手，喊起令狐佳明来，没有回音。六公子转过身来，发现令狐佳明早已不见人影，遂会意笑了笑，冲着屋外喊道，“佳明，雪还没玩够啊？”
　　一阵口哨声从外飘向屋内，令狐佳明手捧着一大团雪飘进屋内：“六公子，不用梅上积雪烧茶给赵兄喝，岂不是辜负了这梅雪的盛情？”边说边把雪团放进了水壶中。
　　店小二很快拿来了火盆，火盆上再架上水壶，三人围绕着火盆，边烤火边谈笑。红红的炭火毕剥燃烧着，如西方燃烧的霞，只衬得三人的脸色如丹。
　　不一会儿，茶水沸腾，“咕噜咕噜”的茶水顶着壶盖上下舞蹈，同时，灼热淡青的水汽也从壶口奔腾而出，那热热的雾气在空中缭绕着，在三人脸上留下了热热的一吻。
　　用滚沸的梅雪水泡阳羡茶芽，茶芽在沸水中上下翻腾，如同一群鱼儿在溪口上下跳跃，样子分外的可爱。茶香袅袅，扑面而来，入口清香还有一股绵长的韵味。
　　“果真好茶！”六公子饮了一口，“赵兄，请！”
　　“我泡的茶自然好喝。”令狐佳明得意站起，他右手提着茶壶，左手把六公子和赵匡胤碗中的剩茶倒后，又重新给他们斟了一碗。动作娴熟利落，身影矫健无形。
　　“令狐贤弟泡茶手法让愚兄大开眼界，远远一抛，余茶就能准确入水盆，且不撒到地面一点；手指轻轻一倾，面前的茶碗已满，却又不溢出分毫。”赵匡胤边说边又喝了满满一碗，“在下眼拙，但也看出令狐贤弟乃身手不凡之人，敢问令狐贤弟师出何人？”
　　“实乃雕虫小技，赵兄谬抬了！”令狐佳明把茶壶放在几上，退后几步，抱拳施礼道，“佳明随家父习得一二，在赵兄面前只怕是班门弄斧。”
　　“令狐贤弟谦虚了，赵某懂点皮毛而已，哪能与贤弟相较？”赵匡胤回礼道。
　　六公子本想多说说令狐佳明的情况，但说得太多，未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因此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三人“哈哈”笑着把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驿馆外的灯笼亮了起来，隔着白纸竹笼的灯火在纸里飘忽着，暗红的火焰在夜色和白雪的映衬下如一条飘忽的红头巾，只让人浮想联翩。
　　夜是如此的静谧，在这万籁都寂中，忽有一阵旋律优美的箫声在雪夜里破空而来。
　　“春风十里扬州路，玉人何处教吹箫？”六公子侧耳倾听，颔首叫好。
　　“六公子，雪夜箫声勾人魂魄，此时去正好合适，不去，岂不是辜负了‘斜托香腮春笋嫩’的人儿？”令狐佳明倚靠着房门，眼睛望着箫声传来的方向，一脸的迷醉。
　　“六公子尽管去吧，不用管我。”赵匡胤边说边挑起草鞋意欲离开。
　　“夜黑天寒，赵兄哪里去？”六公子赶上前来，从赵匡胤肩上取下草鞋，“佳明的话听不得，他不过是喜欢玩笑罢了。还请赵兄留在此处，我们今夜同塌共眠如何？”不由分说把赵匡胤重新按到了椅上坐下。
　　“公子盛情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叨扰了公子，实在让愚兄不安。”
　　“赵兄不必客气！从嘉与赵兄言谈甚欢，实在不想如此快离开赵兄，依在下遇见，赵兄有一日扬名天下也未可知。还请赵兄留下，愚弟还有很多事要向赵兄请教。”六公子诚恳挽留赵匡胤，“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愚弟和赵兄不痛饮几杯，岂不可惜？”边说边吩咐令狐佳明道，“催催小二，让他们把酒菜送到我房中来，今日我要与赵兄一醉方休。”
　　“好！”令狐佳明吹着口哨闪身而去。须臾，店小二送来了热过的酒菜。三人就着酒菜和火炉，团团而坐。六公子居中，令狐佳明和赵匡胤分左分右。
　　“公子谬抬，在下惭愧！在下不过是一靠卖草鞋混饭吃的人，过着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的生活，今日若没有六公子，在下冻死在扬州也未可知，哪里谈得上名扬天下？”一杯酒下肚，赵匡胤已是两颊绯红。他伸出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冻疮。
　　“赵兄此言差矣！舜发于畎亩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就是汉高祖，亦举于市井之中……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舜、胶鬲……高祖皇帝这些人，谁能想到他们日后能一展雄才呢？”六公子含笑注视着赵匡胤，侃侃而谈。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公子错爱，在下惶恐。如今天下纷争，民不聊生，国家四分五裂，早已不是大唐盛世的情景。就拿黄河流域来说，大唐被梁窃国之后，梁、唐、汉频繁更替，汉即使在东都建国，但天下哪肯罢休？何况这汉国皇帝昏庸。唉，只是苦了这一带的百姓，连年战乱，加上黄河泛滥，以致饿殍遍野，千里无鸡鸣。”赵匡胤语气严肃，令六公子也唏嘘感叹。
　　门外，店小二不时张望。六公子会意道：“我们自己收拾碗箸，明早送来。”店小二才退下。
　　赵匡胤又道：“不瞒六公子，在下祖籍涿郡，生于洛阳，在洛阳长大……因此对于这一带百姓的惨况，有着切身的了解。”赵匡胤蹙眉，脑中尽是父亲离家外出时，他们母子戚戚别离的场景，而后来，为了生存，一家人又不得不再次分离。
　　六公子接口道：“江南也不太平，南唐、吴越、闽、楚、南汉也是常有摩擦……”
　　赵匡胤愤激道：“如此世道，实在需要有振臂一呼的人物，再建立一个大唐盛世。”
　　六公子指着赵匡胤笑了起来：“赵兄莫不就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以赵兄的盖世之才，他日定能一飞冲天。”
　　“哪里？哪里？”赵匡胤自知失言，脸红似血，“不瞒二位，在下欲北上投奔汉国的郭威将军，听说此人骁勇善战而且爱惜士卒……”他转向六公子，“如此乱世，公子可有打算？”
　　“打算？”六公子摇头，“赵兄看在下是有想法的人吗？如若在下真有想法，则是萧然于山石草木间，能够饮酒赋诗而已。”六公子轻抿一口温酒，“适才与赵兄谈论天下形势，不过是哀民生之多艰。”
　　二人相谈甚欢，越聊越投机，不觉已是三更时分。令狐佳明早已困了，他站起身来打起了哈欠：“你们二人聊得热乎，可苦了我不能与周公相会。”
　　六公子和赵匡胤意兴阑珊，却也不好意思让令狐佳明受罪。当下二人决定马上就寝，明日再聊。
　　“佳明，你去隔壁，我与赵兄同屋。”六公子道。
　　“有了赵兄就忘了佳明。”令狐佳明倚靠着门框，叹道，“算了吧，谁让我这么好心呢？也好，我一个人去见周公喽！”边说边把店小二搬来的被子抱进了隔壁的屋子。
　　“多谢佳明成全。”六公子笑着吹息了蜡烛。
　　雪夜下的馆驿一片寂静，有风吹草木的声音，呜呜地响。因为不胜酒力，六公子很快进入了梦乡。而赵匡胤，辗转半天后才慢慢入睡。
　　四更时分，赵匡胤被一阵炽热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窗口下火光冲天，窗口离床榻还有一段距离，而六公子睡得正熟。这一惊非同小可，赵匡胤赶忙一跃而起，并大声呼道：“公子快起，着火了！”边喊边掀开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