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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四十五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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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雨的夜空,迷蒙一片。
云卿徘徊在长长的回廊下,兀自有些心神不宁,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仿佛依旧还浮现在眼前,然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七年前已经尘封的往事,云梦山头纯金做的夕阳,繁茂的紫缨苏在房前屋后冉冉绽放,童年时候仅有的笑声散入风中,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歌谣,轻轻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洗涤了岁月。
爹爹清润爽朗的笑声,娘亲轻声嗔怪的呵斥,轩儿调皮狡黠的撒娇,却如同幻影般离得越来越远,而她站在竹叶婆娑的云梦山尖,想要呐喊,却一个字符也喊不出来,想要伸手,却依旧无法挽留住什么,空荡荡的山头,仅她一人孑然而立,不知何去何从。
她的心,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也忽然间回复到了童年时,有些哀伤和无助,更多的却是绝望。
长廊一侧的蔷薇开得正艳,夜雨下愈发的娇艳,伸手摘下一朵蔷薇,不慎被花枝上的刺伤了手,一滴鲜红的血沿着□□滴落,转瞬被雨水冲刷掉,没了痕迹,紧紧把花握在掌中揉捏,瞬间一朵明艳的花变成了片片残红,落于地上,任雨滴抽打,云卿的唇边勾起清冷却又无奈的笑意。
已是夜深人静十分,柳吟风伫立在距离暮语园不远处的一座三层的木楼上,风吹起,斜斜的雨临空扫进来,落在他的衣角上,那里,雪白的底料上绣着一树雪松,远上寒山,孤傲独立,纤尘不染,零落的雨滴晕起淡淡的湿意;抬头望见长长的回廊间那抹徘徊的影子,似水的月光斜斜的倾泄在她的身上,映着她婷立的身影,恍惚有些不真实,突然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悲悯……还是心疼?
遥记起当年第一次在云梦山间见到那个孩子,异常澄澈的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东西:悲伤、冷漠、戒备……那时候,透过那双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沉淀在她身上的那种深沉激烈的绝望。
直到最后,那个孩子没有丝毫犹豫的跃下那万丈深渊的那一刻,他伸出去的手,陡然僵在空气里,而心底溢出的那丝无力感却一直沿袭至今。
在山间的那段日子,听着云轩每天不厌其烦的提起他的姐姐,自己也会经常忆起那双眼睛,也曾想过再次相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想着或许她身上那种刻骨的伤痛会淡的看不出一丝痕迹,可是……再次相见,还是那样的眼睛,没有了悲伤和戒备,却多了份漠然和疏离。
再次抬头望去,廊下的人已经没了踪影,垂眸暗自摇摇头,转身轻轻跃下木楼,衣袂上带起的风在暗夜里流转,卷起一道雨帘,更密集的雨点打在他的衣襟上,柳吟风低下头,看着渐渐湿润的衣襟,凝视了片刻,便冒雨里去。
行至暮语园的墙外,终归是停下了脚步,侧眼看见那些斑驳的墙面,在雨水的冲刷下表皮微微凸起,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犹豫了瞬间,还是提气跃进了墙内。
他的动作很轻,墙檐边伸出来的那片叶子边缘上,一滴摇摇欲坠的水滴依旧安然无恙的回旋在叶尖。
然而落地的瞬间,花厅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白色的清光如同闪电般掠出,指住他,冷冷叱问:“谁?”
他惊诧,她的反应竟是这般迅速。
然后一道更快的影子一闪而出,落在距他一丈之处,隔着雨帘,女子清冷绝美的容颜,在看清楚面前的人时,不经意间微微蹙了一下眉,良久,才似叹息般的吐出两个字,“是你?”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可是空气中依旧流动着冷冷的寒意,仿佛连空中倾泻而下的雨水,都于半空中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帘。
柳吟风站在雨中,依旧没有动,只是微微的收紧掌心,那里,一滴冰凉的雨滴慢慢的渗进他的皮肤,一直潜到他的内心深处去。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预感——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远远的逼近而来,仿佛和很久以前的一种感觉相重合,只是愈来愈强烈而已。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院中毫无遮掩的两人,身上立刻被浇得湿透,然而,两个人在片刻间都没有开口说话,柳吟风似乎没有动身离去的意思,云卿也没有开口邀他进去的意思,这片天地中,除了雨声,就是无穷无尽的沉默。
他们——只是静静的凝望。
似乎是认识了很多年。
这样的场景似乎经历很多次,又像是这一次才刚刚发生。
忽然,云卿的嘴角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
大于淹没了她的声音,柳吟风抬起被雨水湿润的眼睛,询问的看着她。
云卿忽然低下头,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睛在漆黑里显得特别的亮,又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暗夜里除了听到大雨滂沱之声,还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
这一声谢谢却没来的让柳吟风感觉到一阵心酸。
“谢谢你把他照顾的那么好。”云卿又定定的重复了一句,说话的时候,她清泠的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微微的感激之意。
柳吟风唇角勾起温润的笑意,淡淡地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听到他的回答,云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沉却又了然的神色,转头抬手轻抚上院中的一支花木,手指滑到□□处,忽然有些用力的握紧,指节都有些微微的发白,片刻,轻轻道:“所以,他——以后还是拜托你了。”
闻言,柳吟风温润的脸上也闪过错愕之意,看着云卿手上的□□上,一丝淡淡的红色和着雨水流下来,心里不禁一颤,她的手……受伤了?没有多想,直接伸出手拉过她的手。
女子的手,极凉;不知是因为长时间淋雨的寒意,还是天生体凉。
男子的手,冰凉的湿意却也掩盖不住那一丝温热。
云卿有些苍白的手放在他温软的掌心,纤细的中指指尖,殷红的伤口格外的刺目。
云卿的手僵在了他的掌心,抬眼看着他温和沉静的眉目,心里竟有了一丝迷惘之意。
柳吟风看着她指尖的伤口,微微皱了一下眉梢,立刻伸手拿出袖间的锦帕,却在看到帕子那一瞬间,眉宇皱的更深了,原来那条帕子。也已经全部湿透了,这会怕是都能拧出水来了。
云卿抽回自己的手,垂下的瞬间,竟然有那么一丝眷恋,眷恋那份温度,云卿心里蓦然一惊,这样的感觉很荒唐,怎么可能!
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睛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了漫天雨帘,那雨似乎根本没有变小的痕迹,云卿忽然提步向廊下走去。
柳吟风收紧自己空无的掌心,眼睛里闪过黯然的自嘲之色,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一个还算是陌生的人做出那样无礼的动作,还在自审之间,听到雨中飘来一句淡不惊尘的话,“雨太大了,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柳吟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迈开步子,跟上女子有些单薄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的踏入花厅,厅中只有黯淡的一盏烛火,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轻轻的摇曳,厅内的光线忽明忽暗,恍惚不定。
云卿直接走到桌旁倒了两杯温热的茶水,分别置放于桌角的两边,向柳吟风轻声道:“请坐吧。”然后自己径自走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包袱前,抽出一条淡蓝色的丝帕,轻裹住指尖的伤口,再次走到桌旁,在柳吟风的对面坐下。
两个人在片刻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窗外的大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你的伤口淋了雨,不处理会感染的。”良久,柳吟风的视线落在云卿包着的中指上,忽然说了一句。
“啊?”回过神来的云卿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的中指,不禁怔了一下,这条帕子——正是第一次见到柳吟风时,他递给她擦眼泪的那条,眼角的余光瞥到柳吟风并没有什么异常,稍微拉下衣袖,掩饰了些许,轻声回道:“不碍事的,过几日就好了。”
其实柳吟风再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条帕子,不知为何,时隔七年后看到那条帕子,心里竟然有一种称的上欣慰的感觉,看到女子对自己的伤口不太在意,他也不便追问,毕竟那个女子,自己也是一个医者,沉吟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云卿放下茶盏,有些疑惑的问道。
柳吟风的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忍,声音都有些沉了下去,“就是那句——以后还是拜托你了。”
云卿握着茶盏的手不予觉察的震了一下,又缓缓的低下头去,颜色瞬间也暗了,顿了片刻,仿佛叹息般的回答:“就是字面意思,云轩以后——还是拜托你们照顾了。”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漫天雨帘,轻轻道:“直到他可以真正的独立,就不用了,所以……还是麻烦你了。”
柳吟风怔了一下,立刻摇摇头,淡淡道:“不必这么客气,对于我和师父来说,云轩早已经是我们的亲人了。”
“云轩也说早拿你们当成亲人了。”云卿微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思,“有你们这样的亲人,云轩应该会幸福的吧。”
柳吟风抬头,发觉她这一次微笑的时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清冷,一种温暖莹润的光芒充盈了她的眼睛,连她一直有些冷淡的容颜再此刻也柔和了不少。
柳吟风沉默了一下,反扣食指,轻轻的抨击着茶盏的边缘,轻声问了一句,“那你呢?”
“喀”的一声轻响,云卿松开了手指,刚刚提起的茶盖又落回到茶杯上,冰冷的指尖轻触着茶杯边缘,仿佛在安抚些什么,她的眼睛里闪过莫测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我么?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她的笑容又恢复了最初的那种,清冷疏离,整张脸似乎都在笑,可是仔细看去,她的那双眼睛,是不笑的,看着女子这样的神情,柳吟风忽然觉得有些挫败,这些年的潜在修习,已经让他有了很好的定力,只要他用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万物生长的凡障,可是为何,在这个女子面前,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觉到无力。
良久,他只是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回到幻雪宫吗?”
“幻雪宫?”云卿重复一句,仿佛也是怔了下,“哦!幻雪宫。”那个在江湖中神秘而遥远的传说,从她口中吐出来,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她抬头看向柳吟风,澄澈的眼中忽然有一丝迷惘,开口问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回那里去吗?”
“你……”柳吟风微微皱眉,看着女子的神情,眼睛里闪过捉摸不透的光芒,“你不是幻雪宫的少宫主么?”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淡定,可是对面女子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惨白。
幻雪宫的少宫主……那样一个人人羡慕的身份,对于她来说,却成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枷锁。
若没有这个身份,那么此时的她,又何必这样进退两难?
这个身份,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她只是幻雪宫一柄杀人的剑,有用用之,无用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