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录》大王秋刀鱼

72、晚灯花开（十三）

　　满室皆惊。
　　那关东汉子瞧得出好坏，气势顿萎些，只在一旁讪讪笑着，并不敢再轻易应口。
　　坐于右侧的那位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只得尴尬立起，赔笑劝人：“两位何必动了和气……”
　　那华衣的年轻人目光薄薄一凉：“我与他倒并无和气二字可言，不过眼前一条性命相赌！”
　　那位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忙道：“原是他不该，公子大度通让些，不必与他这泼皮货计较！”
　　那小僮眼瞧得这场面变得有些太快，便依依握了那华衣公子一角衣袖，求道：“少康，我们走吧！”
　　华衣的年轻人眉目一低，知她未见过如此场面，只得违心到底也容了这一回，他却不看那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只还问他那小僮：“可要我同你耍个把戏，这人既要我将你拿来换了钱，你要不要让我将他也换了钱？”
　　那小僮顿笑，两道蛾眉已如新月，忙不迭点头道：“自然要的。”
　　华衣公子道：“换多少？”
　　小僮想了想，犹豫道：“十两可好？”
　　华衣公子摇摇头：“他却根本连半个铜子都不值！”
　　关东大汉愣住，忍不住道：“你们两个……有病！”
　　那小僮猛也急：“他如今又在骂你！”
　　华衣公子只得叹道：“他原先已是不该，如今更是实在该打！”
　　那小僮瞪着一对明晃晃的大眼睛：“他的确该打！”连连点头，人也已是一幅认真生气模样。
　　华衣公子垂首看她，不觉面生笑意：“那依小梳之意，又该打到如何才算好？”
　　小僮想了想：“打到他肯将他自己换了钱的时候！”
　　那华衣公子猛朗声放出一笑，口角郁色终于散开些：“妙极！果然你这个点子不错！”
　　坐于右侧的那位文文静静的年轻人此刻终于立不住，作揖慌道：“敢问两位公子，不知作何称呼？”
　　年轻人淡薄一笑：“我们既是为打人而来，自然不会告诉你名字的。”
　　他身边的小僮也点点头：“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文文静静的年轻人一边眼色示人，便有四海赌坊的伙计悄悄退了出去，这雅间须臾便有一大帮臂大膀粗的人蜂拥进来，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这般阵仗便是风雨将来，一直躲在旁边的读书人心惊胆寒，但看华衣公子文质风流一人物，到底怕他和小僮二人吃亏，只求能上前去打了圆场，谁知他刚一动静，猛就被四海赌坊的那些臂大膀粗的人拿住手脚，动弹不得！
　　那关东大汉眼见这边人多势众，面上不由得重新骄躁起来，正要夸口，忽见眼前一花，便传来两声响亮皮肉，脸上竟已连吃了两个耳光！
　　读书人猛在心底大呼不好，人已懵在当场，待得心有余悸细目再瞧时，便见这雅间中何时已悄无声息多了一个人，只是这人既不说话，只一对目光冷飒飒盘住四周。
　　华衣公子面上却一笑，已于这人道：“贺铸，此间便留给你，将他捆在四海赌坊外，谁若三日内不拿钱来赎，便打！” 说罢已拉着他家小僮的手准备下楼而去。
　　那小僮瞧着读书人还目瞪口呆着，或许是念着他方才面上为他们动的一点心思，便笑眯眯道：“你要看热闹看到什么时候，还不快走！”读书人这才瞬时醒悟过来，忙想紧跟二人而去！
　　但他们三人如今再要轻易走出四海赌坊自然不易，耳听着身后雅间内一时桌椅横飞，打声四起，自是这华衣公子留下的侍卫已与赌坊中人动了手，赌坊大掌柜这时从廊上匆匆赶来，那右侧文静的年轻人忙穿出众人上前将手中已得的银票亮给大掌柜一看，大掌柜目光一扫，脸色早变，惊声道：“都住手了，这位公子，请停手，是下人不长眼睛，望公子高抬贵手！”
　　四海赌坊真正主人既不在赌坊中，众人惟平日悉听这大掌柜吩咐，当下四处的人都不得不歇了手，大掌柜整顿衣襟，上前作揖轻道：“小……这位小公子，是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让公子无端受了气，不知公子如何才能出了今日在四海赌坊的一口气？”
　　四海赌坊的小厮一向作威作福惯了，何曾见到这种阵势，此刻面上都露出忿忿颜色，待要磨拳欲上，已为方才那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忽全都在面上各吃了一记耳光，齐刷刷被逼硬跪在地上，那华衣公子眼见如此阵仗，也只得放松了口吻，叹道：“我方才之话，你自然已听到？”
　　大掌柜一摆头示意，那文文静静的年轻人立时亲绑了那关东汉子去四海赌坊门口晾着，那华衣公子便又开口道：“我来四海赌坊，原是想借四叔的好手气，为我这位小僮置办些嫁妆，谁知技不如人，却将银子都输给了贵赌坊手下两位手段更高明之人！”
　　大掌柜面上尴尬生笑，忙向那已去而复转的文文静静的年轻人道：“公子输了多少？”
　　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压下头颅，谄笑应道：“统共是七千两。”
　　大掌柜一咬牙：“是四海赌坊管束不利，如今还赔还给公子一万两银子，还请公子喝杯凉茶薄解怒气。”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只因四海赌坊历来吃人不吐骨头，何时肯吐出来已吃进去的这般银两。
　　谁知那华衣公子却摇头：“少了些。”
　　大掌柜狠狠心：“奴才这就让他们去准备一万两千两的银票。”
　　华衣公子轻轻叹了口气：“两万两，一分不能少。另将他的银两也还了，但有一点，他若再踏入这赌坊一步，你不打断他的腿，我便打断你的腿！”说罢草草点了点一旁仍自心惊胆战站着的读书人。
　　大掌柜双颊一抖，面色浑然发白，众人只道他定然不肯，哪知他微是犹豫，竟也爽快答应：“都照公子的意思办。”
　　华衣公子见他这般模样，倒似有些于心不忍，低叹一声道：“我自知也有些为难了你，你只管告诉四叔，我拿他的这两万两银子，自然是事出有因的。”
　　大掌柜点头：“奴才定会一五一十告诉我家主人。”
　　年轻人点点头，向自己的小僮招招手，两人翩翩然而去，那读书人取了失而复得的银两赶出四海赌坊时，既见那关东汉子已被结结实实绑在店前柱子上，更极远处的一个巷脚也只余下一角衣裳，忙匆匆赶上去道：“小王爷留步。”
　　那年轻公子回头见是他，不免一笑：“苏大人！”
　　读书人面色一赧：“惭愧，小王爷既然已认出苏某，苏无常心中却还有侥幸，实在汗颜！”
　　完颜康微微一笑：“我与苏大人平素虽无交情，但若连识人一面都不能，那便是少康的错了！”
　　苏无常抬手抱拳：“承蒙小王爷看得起，虽不知小王爷今日为何会上四海赌坊，但小王爷灵心慧智，当早知道那二人本是牌搭子，是专门骗你钱的。”
　　完颜康微微一笑：“我今日去四海赌坊，既肯着他们的门道，本也是为骗他们的钱的。”
　　苏无常当即楞在那里，但随即面庞上起些担心：“小王爷是知道四海赌坊的后面是谁的！”
　　完颜康徐徐点了点头：“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去！”
　　苏无常瞧他半丝不在意，想到燕京城从前既是双龙争珠，如今却无疑已是木独秀于林，当下心中瞬间点犀通透，叹息道：“想来这的确已是你们完颜氏自己的家事，苏某本不该多些管问。”
　　完颜康见他眉宇中已见厌弃之色，已猜到一些：“想来朝中多年相争风声鹤唳，已让苏大人心生厌恶。”
　　苏无常却摇头，面目中虽显犹豫，却还是磊落出口：“如今看来这天下任何一个朝廷之中，都不过为争权夺利以丰自己利益罢，没有多少区别，只不过我是南朝降臣，我眼里面见你们金室也是争个你死我活，为我宋室着想，心中若说一点快慰也没有，那倒是假的！”
　　他此话说完，果见完颜康神色间陡然凝重，虽知已给自己布下杀机，却到底不肯折了骨气。
　　果然完颜康略作沉吟，已叹道：“果然你心中还是向着宋廷。”
　　苏无常略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无常自认已无颜面活着回江南，只等死后，黑布蒙棺，叶落归根。”
　　完颜康便没有再立刻说话，风动树影，片刻，他才又道：“人各有志，到底不能强求！”
　　苏无常动容：“小王爷说的是，这本是场困局，就譬如小王爷和我家王爷，若能抛开身份不说，是可以举杯痛饮三百石的人，但同样是一江之隔……”
　　他此话既出，完颜康便是苦笑，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他既解我诞礼之困，但他在京时既不能见我，他离京时我也并不能去送他！此巷四面皆风，我同他两路为人，如今便也不必再为彼此招致什么流言祸患。”
　　人之一生，自然很难不留一丝遗憾。
　　苏无常听到此处，也是微微叹息，他同完颜康并无交情，却与他们口中正谈的那一位本是莫逆之交：“幸好九王志不在朝，只愿落得清风明月度日，王爷离京时本也有话留，他说：燕都中的两座王府之争，若一定要选一个，他当然只会选最有利南朝的一座，所以小王爷若有谢，其实他却并不能担那一份谢。”
　　完颜康便是收口不语。
　　苏无常见他面容之上多少有些惆怅，便道：“无常最近收了一块好墨，小王爷既然身在此间，不知可否就近光临鄙寒舍？”
　　完颜康微犹豫，但他此刻既未定去处，人便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