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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青丝未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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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驼山本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欧阳白的武功不但当世能敌的人并不多,他制药的手段同样绝少人能及,只不过他制的多是杀人的毒药。但谁又能说这样的人偶尔不会制一些有用的灵药来,因为他既然也常在江湖中行走,那么难免有一日自己也会受伤流血,甚至伤重不愈,所以康王孙凝视那个瓷瓶片刻,便吩咐人将这个瓷瓶送到隔壁的屋子去了。
半个时辰后,那边服侍的奴婢便来回报道人已稳实了许多。
这时已有晨光射透厚厚的窗帏,这绝对是个多事的一夜,但每个新的一天都还会有接踵的事情发生,所以完颜康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要有足够多的精力去应付新的一天、也是更重要的一天!
战马嘶鸣。他已好久没有再回到那个地方,他以为他再不用回到那个地方。
但是,恩要还,債要还,所以他立时知道是过去的那些人来找他讨债了。
他坚毅的眼眶旁忽然滑出一滴泪,他以为这辈子他早已是个死人。死人是绝不会再有感情的。
死人更不会还有眼泪。
如血的落日。残阳、嘶马。布满折戟的战场。还在燃烧的战火,燃一生一世好似都不会再熄灭的样子。夜露冰凉,他从尸海中踉跄爬起来,蓬头垢发,披血满身,衣襟在寒风中裂开,触目惊心的一道从胸膛一直开到腹部的伤口,再深半分,也许肠子就可以流出来。
他的十万兵众都已战死,他的肠子却没有流出来,他却没有死。
他宁肯他已当时死去,他四顾,去寻一把刀。
月光星辉冷眼看着这古战场上的新尸骸,那些已死去的尸体上的魂魄都升腾到半空中去,二十万只眼睛都在冷眼看着他。
他举起那柄捡来的刀,刀鞘是黑的,刀刃也是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去的,他将这柄漆黑的刀横到自己脖颈的时候,几束乱发被风吹着断在刀刃上,他颈上的肌肤已破裂,月光下流出来的血好似也是黑的。
风在呼号,传到将死的这个人的耳边时,却忽然都成了情人的呓语,是新婚不久的妻子站在翠楼之中,隔着银屏,远远眺望出来的一对缱绻目光。
他的手忽然垂落在身侧,他手中的刀也哐当一声落在血腥还没有完全被风吹散的雪地中。
那也是个下着雪馓子的日子,即便那场雪没有这场大。
他原本可以有尊严地死去,他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迅疾失去了这种资格。
正在搜索幸存者的金国士兵发现了他,将他拖到了俘虏营。俘虏营里还有百十来个他的十万之众,但是当他被死狗一样拖进去的时候,他们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看一下,哪怕,看一下他们过去的统帅。
而他,却在庆幸,他们没有认出他,否则他们那一眼的目光足够凌迟他百次千次。
他在那冰天雪地的俘虏营里待了三天,粘拔恩部首领寅特斯和康里部首领孛古率三万户背叛西辽,投靠金朝,他曾经最信任无比的爱将屈出律篡国。
他仰面对着囚笼里昏白的天穹,零散着正从那天上掉下来的零星雪粒……那时从他眼眶里流出来的已不再是滚烫的泪,而是红色的血,绝望的血。
只有短短的三天,他失国,也已失去家园,失去爱慕的妻儿。
辗转金营里的人只当他天生是个哑巴,他还没有立刻死去,只因为他心中已多了一股仇恨,对命运的仇恨,对屈出律的仇恨,更对自己的仇恨。
他在东海的巨涛骇浪里漂了七天,同样被金人抛下东海慰藉战魂的三百九十二名西辽俘虏,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一个,那也并不是他有多幸运,那或许只因为他心中的仇恨太深,太苦。
所以当小梳在东海上救下他,沈青衣看着正在死去的他时,眼中就有很多的犹豫。
她从他当时的那一双眼睛中,当然已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个被仇恨淹没的人是多么的不同常人,但是她不但救活了他,还传授他离华岛的武艺。
沈青衣说,离华岛是个伤心之地,她救他,或许是让他成为一个更绝望的人,亦或是一个可以重新去活一次的人。
这自然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抉择其实也并不是善良。
“但我总要给‘生’一次机会。”沈青衣那时道。
因为沈青衣姓沈,所以他也姓沈,他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沈哭。
长歌当哭,譬如昨日死。
一度,他以为东海的波涛慢慢洗净了他心中的愤怒和痛苦,他长久地站在那片海崖上沉默,但是他现在知道,他内心不是正在平静,而是让自己麻木和遗忘。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离开了离华岛。
他自然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离开,就如沈青衣所说,离华岛是一个伤心地。
沈青衣也明明可以阻止。
甚至他离开离华岛的那一刻,沈青衣应该也是知道的!
离岛的原由虽是小梳提出的,但他在真正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莫非他心中波平如镜,绝对没有夹带任何私心?
但沈青衣道:天下大势,只可顺势而为,不可逆势而为。便譬如当初鲧禹治水,让水流自入四海。若筑堤塞穴,不过愚人自闭目,后果更可怕。
这离华岛上的老人道:沈哭,只要外面的洪涛巨浪还在,你当真愿意在这离华岛躲一辈子?
沈青衣那时候的眼睛亮如北辰,粒粒清爽。
这天下的情要还,債要还,欠下的东西若不是真正放下,要么就去还清。
前一种是为人,后一种当然也是为人。
他沈哭选的又将是哪一种?!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但如今他终于不可能避免地回到了过去,所以他的眼角忽然有泪滑下,甚至,他还听到有人正在轻轻地呼唤他:“哥哥……哥哥……”
这是亲人的呼唤,也是最深情的呼唤。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去看这个本跟他有最亲密的血肉关系的人,“哥哥,我是阿宁……”已在身旁守候了一夜等他醒来的耶律宁轻轻道。
沈哭记得当初自己离开西辽的时候,这个妹妹还梳着很多小辫子,她一笑的时候,她的两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唱歌的时候,天上的小鸟都会停下飞行的翅膀,如今面前的却已是个曼妙的女人,不但有一具曼妙的身材,还有一张曼妙的脸,她的母亲是波斯人,所以她高鼻阔目,眼眶子深得像两潭古井,这非但不会让她看起来奇怪,只会让她更吸引男人的目光,更有风情。
他面前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个动人的姑娘,但是沈哭此刻的目色却更痛了,因为她的这个妹妹正穿着金人的宫服,他更甚至知道他的这个妹妹已是金朝那个白发苍苍皇帝的嫔妃!
这世事多么诡谲奇妙,他们和大金本是灭国的世仇,但是他如今身在大金的中都城,而他的妹妹,也成了敌国的新妇!
耶律宁看出他眼中的悲伤,她漂亮的蓝灰色眼珠子眨了眨,痛苦一闪即过,竟嘶声欢笑道:“哥哥不用奇怪,因为相对于仇人,我更恨家贼,更恨踩着自己家人的血爬上并不属于他皇座的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