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录》大王秋刀鱼

12、中都燕京（十一）

　　那门里虽只有黑暗，黑暗中却已有个声音对康王孙道：“我知道天色已晚，但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点不点灯都是一样的！”
　　这个人本还未到花甲之年，但能让他的声音突然苍老的，却一定是新正中发生在赵王府的一次变故。
　　但苏玉望出奇并未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次变故的任何细节，当然除了六王爷。
　　而变故发生后，六王爷也出奇并没有在府中作出任何惊动。
　　“少康，你来若是要问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恕师父并不能告诉你。”那个黑暗中的人这时便开口道。
　　“少康却是过来看看师父今日可好。”康王孙这时候拿起桌子上的火折子，点亮了桌子上的灯。
　　坐在黑暗中的人虽已看不到灯光，但是灯光仍能照到他们的脸上，灯光是温暖的，灯光照到他们的脸上的时候，自然也会带上一刹那短暂的暖意，“我还给师父带来了好酒！”康王孙道。
　　一张硬挺而消瘦的老人的脸这时便从灰蒙蒙的灯光中露了出来。
　　康王孙看到这老人脸上两个乌黑的空眼洞时，他年少的面上便还现出不忍，更何况黑暗本身就是一种能够让人迅速老去的可怕东西，他当然已看出这老人身上近月中的变化。
　　他仿佛想开口，但是苏玉望的速度更快，他道：“你不问最好，因为问了我也不会回答你，我既然是你父亲请来的人，自然只对你父亲一个人回该回的话！”他的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已给自己倒了杯酒，“好酒！”他举杯饮尽！
　　康王孙凝视着烛光中的苏玉望，忽忍住悲痛挤出笑容：“师父！康儿再敬你一杯！”
　　苏玉望当然能听出他话音中的微小异样，他已经瞎掉的眼珠中忽又有感情流出，有资格能做康王孙师父的人并不多，但是他并没有否认这个荣誉，他只是有些叹息：“可惜你志不在武功！”他幽幽道。
　　“江湖的争斗全在拳脚之间，所谓开宗立派，也不过徒争虚名，康儿便觉得经略天下会更有意思些！况我们六王府既已有师父照应，康儿不必成为武林泰斗！”康王孙这时开口便也已有感慨。
　　苏玉望的事既不关朝堂，那便还是江湖中之事，他从前既无意江湖，此番便更已是无意。
　　料他小小年纪，志向已是不薄。“不错，武林之争，不过是沽名钓誉，你志在家国，所图自然更广大些，只是我双眼已废，王爷应已另有安排！”苏玉望叹道，“所以你我的缘分怕也将尽，我既从未对你真正尽到过师父之责，惟今日却贪心收了你这一声师父，也是我苏玉望与你一段缘分纪念！”
　　康王孙忙起身，亲自再为苏玉望斟满杯中酒：“府中侍卫已是加调，但主宅之中，父王的安危仍是仰仗师父扶持，此事虽未于父王商量，但此事不必商量，康儿也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置，师父来府中已将十三年，若有后三十年幸运，才是六王府的大幸！”
　　苏玉望执酒杯的手忽然生抖，他是练武之人，他的手一向很稳，他忽然微微叹息一声：“你同你父亲一样，都是条汉子，只可惜他只做错了一件事，只可惜，他就做错了那一件事，他所受的惩罚至今还在延续！”
　　康王孙却已没有再问。
　　六王爷既是他的父亲，一个父亲自然也会有他的秘密，除非六王爷自己愿意，否则若有人告诉他，有一件事他不必知道，他便不必再问。
　　他已知道，等他该知道的时候，这件事自然就会让他知道！
　　“徒儿今来，却恰有另一件事请教，师父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奇特的轻功？”康王孙微是犹豫，这时便开口，“康儿知道师父从前的江湖行走绝不浅！”
　　“那个女孩子的轻功很好是不是？”苏玉望抬起一对瞎眼，他虽看不见，但是他瞎眼所对的，却历来都是康王孙的所在，一分不差。
　　“师父已经知道今天仁通和的事！”康王孙顿时心如明镜，苏玉望虽然足不出府，但应该他知道的事，他绝对不会不知道。
　　他既已知道，那么六王爷自然也已知道，康王孙不觉微微苦笑。
　　苏玉望好似已知道了他此刻所有的想法，便也已跟着笑了出来：“你父亲知道你为了不让他担心，所以绝对不会轻易将诞礼已被毁的事情告诉他，况他本信你自会有补救的法子！”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却让你很烦心，因为距离你皇爷爷寿诞之日越近，中都城中有些人可能就越不肯安分，你不得不防！”
　　康王孙没有否认，有些人的眼睛虽然已看不见，但是他们的心却仍是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们的心绝不会轻易同他们的眼睛一样瞎了！
　　苏玉望却已低低叹了口气，他很同情这个少年人，因为他的确活得太不像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事，有些是他自己加给自己的，有些却是他不得不背负的，所以他的声音这时已变得更温和些：“所以告诉师父，她的轻功到底是怎样的？”
　　“此人的身法既快得匪夷所思！”康王孙虽只是短暂回忆，他袖中双拳已复是攥紧，“今早她若要对少康下杀手，此际少康已无命回府！”
　　苏玉望的神色也不觉肃穆起来，康王孙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的口吻已告诉苏玉望，若是连他也觉出了那个人的可怕，那么那个人的来历和目的一定更可怕！
　　“所以此人若真是宗熙请来的江湖高手，那么看来我们六王府的确已无应对她的法子！”苏玉望叹道。
　　完颜康的面色也更是慎重：“她的速度既是绝快，快得少康根本没有想过要翻窗去追！她的身法也很奇特，少康虽听说过民间所传的泥鳅功……但她不是，若说她是个人，少康与她交手时便更觉得她像一条鱼！”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面色也有些奇怪。
　　那抹颜色从窗台滑出去得太快，真的很像是一条滑溜溜的抓不住的大鱼！
　　但此人既毁了晓色春居图，于六王府是一场大打击，他若真是四王府的人，六王府岂非已面临一场大劫难！

　　江湖中卓越的轻功并不少，远不论武当的梯云纵，峨眉的飘雪穿云，昆仑的云龙三折也已享誉百年，便是近来民间所传的泥鳅功，燕子三抄水也本都是后来居上的佳技，若是要靠一个人的轻功来辨别师门，苏玉望若从前目力还在，自然全无困难，如今他双目既失，完颜康所述又是奇异，眼前便也是无法。
　　康王孙忧道：“寿诞在即，父王受命监视京中动静，只是这三两日，中都城中所出现的江湖客已不在少数，南国派来的使团之中，便也隐匿了不少高手，蒙古人既绝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便连已避往沙漠的西辽也贼心不死，少康更恐如今又来了这样一个高手，不知要在中都城中掀起怎样的风浪！”
　　苏玉望眉端皱起：“听少康如此说来，可见中都的险厄的确已到让人忧心的时候，我便忽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既可解你眼前困境，或便是你方才提到的轻功一事，他也有独到见法！”
　　康王孙双眸陡为一亮：“还请师父为少康详说！”
　　苏玉望便低道：“江湖中事历来还要江湖人来解决，白驼山虽地处西域，不问中原之事，但欧阳白技高一筹，在中原武林本极有地位，若能请动他近来坐镇中都，想那些人也不敢轻易动弹！”
　　完颜康点头：“师父所言极是，只是欧阳白自恃极高，十年前他还需仰仗我六王府以振他白驼山之势，十年后，我六王府再要打动他已并非容易之事，他不屑钱财官禄，所执念者便只在武功一节，这却是中都城中恰好唯一没有的东西！”
　　苏玉望便道：“是以那便是师父此番唯一能帮你之处了！”他低道，“你附耳过来！”
　　完颜康俯身向他，苏玉望口中便轻吐出四个字，“苏师父，她果真是那谷中之人？”猛地，康王孙瞳中清光豁然一亮。
　　他从前既也听苏玉望讲过些江湖趣闻，如今自是一点即通，但苏玉望神态中却自还有犹豫：
　　“师父方才几番寻思，只因当时的绝技，师父也只是看到一眼，料想当初的青丝也已该是白发老妪，绝不能是稚齿童颜，所以这女孩子若真有少康口中这般奇特，她便或是同一个出处！只是这件武林秘事是耶非耶，早二十年前就已无一当局之人现身……”
　　他叹息道：“但欧阳白此人既噬武成痴，自绝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可能，到时势必不请自来！有他坐镇，多少跳梁小丑都不敢再动弹，燕京便可安，便是最后有误，欧阳白也只当你以讹传讹，岂能同你这个小辈真见识！”
　　“只是……”苏玉望便最后又是叮嘱，“你既好礼相待他，事毕应速速还送他归转白驼山为上，切莫走你父王旧路，多招惹于他生出事端来！”
　　“少康谨听师父之命。”康王孙听罢，眉间顿时又是起疑，到底不问，已认真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