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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临风薤谷(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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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一句话中的多少无奈和情重,便天地忽也感伤。
沈青衣却一笑:“方才说的风月无边,合该如此伤情,请!”人便已以手相邀。
“但你我六年之约还未到!”清桐面具后眸光一转:“所以锦衣到如今仍是不肯多容些故人情分么?”
“江山本无常主,人间风月,又哪一个该是真正约定时候!”沈青衣这时从袖中取出一枚红枫叶来。
——红色的叶,好似用人的血精炼而成。
见红叶如信,这红叶也不是一年一红的红叶,而是至高雪山之上长年赤红之叶。
“但锦衣……”红衣人便盯着那片红叶有些出神。
“难道你当真还要再等六年?”沈青衣却已一笑,将那一叶红枫坠在身侧那株绿叶繁复的梅树间,乍眼看去,便好似真一株五月梅,“你更知道这六年之中要找我这般一个对手,自然更难!”
红衣人眼廓一深,显然为此动心,猛放声大笑:“不错,锦衣历来是最懂我之人,我岂能再等六年,我岂能今夜失你这般一个对手!”人这时已扬眉振身,全身骨骼咔咔生响。
“果然是豪爽之人!”沈青衣面色随即又添一层担忧,“但你既以青铜覆面,显然一年之别,你身上那件伤势不但未好,反而更厉害了些。”
“虽是一年之中强撑着一具人间残体,”红衣人朗声大笑道,“却也比你如今蛇毒已入太阴太阳两穴,延及七经八脉好了很多!”他下刻猛精光溢转,目色生辉,任何人都不知道为何一个人的身上在顷刻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但若沈青衣本知道这是当今人间第一个视武如命、痴武如命之人。
况沈青衣本是激他,却好似为他一言,自己忽也起了无穷斗志,月华下,人抬眉一笑:“甚好,所以告诉我,匆匆这一年之中,你又有何得?”
红衣人笑声落地的时候,人已凌空弹起:“锦衣,那你便让我再看看你今日在荷花池使的那套碧海剑法!”
“愿遂君愿!”一道青色未及他话音落尽已横空掠起,方折的一段春叶正茂的梅枝直直击向他,虽绝不是疏影梅香的时节,但那泠泠叶面沾在月光下镀一层银色,便如柳丝、如风絮般轻灵变幻,经由逍遥游施展,更比仙界舞起,碧海生波!
红衣人猛空中凭势落于一梅树顶端,多赏这霓裳舞境两眼后,人这才复朗声一笑复驱身来迎:“果然是好剑法,但锦衣,你本不必这般认真,我可以认输的!”
但他手脚间虽迟却绝无仓促之意,眼见掌影翻飞之下,他方才所停之梅树忽有如狂风落秋叶般飘摇无定,猛一梅枝脱树而来,直直也飞入他手中,既同沈青衣般手执梅枝,顷刻间两人身形已交错数回,便似仙人忽起舞人间、鳐鱼戏于海面。
“但沈青衣何人,岂肯你轻易认输!”沈青衣既开口应他,猛提醒道,“小心些,你如今看我这碧海剑法可是二十年前的碧海剑法!”说罢下刻招式已由飞灵变为刚劲,全身真力既已源源不断如海水蓬勃,其左掌那枝梅枝也已绷直如箭,只待下刻出弓欲射。
红衣人但觉身前空气猛是紧张,连呼吸也一凛,“盘古心经!”人竟是放声大笑:“我等你多年,终于等到你肯用盘古心法来驱你的碧海剑法!”
盘古心经,便自然就是沈青衣在无忧山庄桃树下对欧阳无忧说及的临风薤谷的心法,也自然是欧阳无忧此生都不可能学会的心法,所以沈青衣才让他弃学碧海剑法,亦或二十年后再用。
但如今这心法在沈青衣手中使出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这天下最效法自然的剑法,如今经由天下最好的内功心法驱动,便是那日无忧山庄月下的破绽几乎绝迹,料这红衣人又如何能想出何法破解,谁知这人掌心一转,竟直直对上沈青衣左手所执梅枝,沈青衣但觉一股内力冷冽如冰,钝滞如铁,忽已封在那段梅枝尽头,人也猛笑出:“这便是你这一年对着大雪峰所创出的内功心法!”她目中却已有不绝赞赏之色。
红衣人便道:“我这套掌法便以寒冰为骨,概世间万水最终为冰,冰以克水,便为凝波掌法!”
想来他这掌法竟果然是为胜沈青衣而创,专为克制碧海剑法,他早知沈青衣既身在海岛,便定以水为机缘。
但他随即又道:“但你更该看看我的左手!”只见他右手梅枝于沈青衣的梅枝之间、自己的右掌之间轻点,外人只道是寻常,沈青衣忽觉梅枝之上却是以磅礴内力所化,一点便一个潮生,那大潮一波更盛一波。
原来他右手掌势既是压制碧海剑法的,他左手梅枝却是增助碧海剑法,只将每一波浪将平时,忽一潮生、数潮生。
沈青衣眼中一为震动,便好似突见世间绝好之物,再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当下将碧海剑法一招一式缓慢演出,便见这红衣人一一右掌化解左手却增潮碧海剑,一招一式之精妙绝伦,端的是人间绝响,四十二路碧海剑法既毕,她收梅枝而立,当下由衷感叹道:“世间精绝,当数眼前,难为你为此多费多少精神,我此番认输。”
红衣人却大笑摇头:“锦衣,你我三十年相争,我自一心一意盼你输我一次,但真到最后一刻,我却又知,独占鳌头又岂如冰水相融更有趣!”
他这般心胸开阔之人,沈青衣人不觉叹出一声,郑重道:“所以你这掌法既叫凝波掌法,你这左手剑法又该如何唤法?”
红衣人大笑一声:“便叫潮生剑法,盖以碧海潮生四字!锦衣,我苦研这潮生剑法十一二年,虽终不能媲美盘古心经的功用,但也有其不俗的功效,我知你离谷之时你恩师曾对你多有约束,如今便盼你终可以摆脱那约束,从此更有广大的乾坤去搏!”
沈青衣心念一动,又如何不能知这红衣人苦心孤诣为她想出这一套剑法后的情义,当下慨然:“只可惜那欧阳后生,若你这潮生剑法能早几日使出来,他便不需安排下我同欧阳白这一场比试,所以世间万物,果真便有造化弄人的道理。”
红衣人也笑:“可惜欧阳何类人,竟需让临风薤谷去大煞他区区白驼山的低名!”
沈青衣微微一笑,人忽返身一退,已跃上牛皮铜鼓,右手微垂,却已是相邀之势:“此局既是我输,如今我另开一局,这第二局由我作东,这个规则自然不用改?”
红衣人踌躇满志而笑:“自然不改。”
沈青衣便笑道:“很好,那这一局便比内力!”
红衣人面色猛是一变,须臾生苦笑:“你当真要同我比拼内力?”
二人既历来比试虽也有内力加持,实以招式演化为主,若单只内力之拼,却是平生第一回。
“你我对战十一回,互有胜负相平,当知沈青衣可输,临风薤谷却绝不可输!”沈青衣一番话方出,左掌梅枝竟又已点出,只是这一回去势却如老僧入定,又慢又平。
见她身形到底稳坐不动,红衣人双目中同已露出赞赏之意,只因大海波涛再生,海底却是雄浑平静,他人这时腾空而起,弃手中梅枝化掌击出,他既珍惜眼前女子,前番出掌便都攻向梅枝,这一回面色顿改凝重,五指数合几番化形推出,所对的便仍是沈青衣左手梅花枝。
料他这一去也是平缓,哪知那梅花枝距他掌心未及一寸,那花枝上虽也有两三片梅叶落下,但这梅叶落得一瓣比一瓣晚,一瓣比一瓣落下的时间相隔更长,懂武之人便知,眼前两人虽都是面向平平,但其斗之惨烈早已甚上午沈青衣和欧阳白之争。
谁知沈青衣这时却开口清笑道:“似这般,你我若要分出胜负,岂不是要到明天早上?”左手花枝顿时在掌中化成齑粉,她一张掌心已闪电般抵上红衣人的那张掌心。
要知两人数十年相争哪怕是搏以兵刃,都以枝条它物相替,此刻双掌真正相接,已算是三十年中二人最亲近的肌肤之亲。
红衣人虽覆青铜面具,一时看不出面上异样,然他双肩一震,已飞快抽回右手,口中低叹道:“锦衣,我认输。”掌撤后,人已凭空后跃而起,猛离开鼓面,退至梅树下复直身而立。
这既又未出乎沈青衣意料,人下刻缓缓撤掌,面颊上竟无丝毫胜意,反夹带多少苦笑:“你未输,只是我胜之不武罢了。”
然她眉目后刻一抬,人到底为难低道,“但你知我有所求,又何必定要我求说出口。“
红衣人既面上佯装笑出,那口吻忽也一苦:“我已说过,锦衣,天下诸事我都可允锦衣,唯独此事不可。”
沈青衣薄薄一笑:“所以要如何,才能要你允得此事。”
红衣人勉强提起精神:“便是为小梳,我也是不能容你此请?”
沈青衣一笑:“我家小梳丫头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红衣人道:“所以我也不是轻重不分之人。锦衣,天下之重,莫能重于你,一个北面皇族,并不能比欧阳白的白驼山重要许多!”
沈青衣摇头苦笑:“你当真执意如此?”
红衣人绝口道:“我已执意如此。”
沈青衣一笑:“我却还有一法,你可要逼我一试?”
红衣人一惊:“何法?”
沈青衣道:“白发老妪着红妆,或也是人间一件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