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录》大王秋刀鱼

1、楔子.碧海潮生

　　没有人能数得清东海之上究竟有多少岛屿，就像没有人能数得清天空中到底有多少颗星星，天地间有多少伤心断肠的过客，人世中最后能剩下几对有欢颜的眷侣。
　　一叶小舟正在那一天星光中，在孤单而浩瀚的海洋、星和月的光芒下消失。“为何青姑每年冬天都要去找那个人?”
　　“她真地有那么恨那一个人吗？婆婆既然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又为何还肯放青姑去他？”仍在岛上凝望着的人看着面前浩瀚大海中那叶小舟终于不见了，她突然出神问道，“婆婆难道不担心青姑吗？”
　　她还小，她当然不知道人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悲欢离愁，就像她不知道青姑曾经经历的痛苦就如此刻搭载她离开的那叶扁舟的海水一样地多。
　　她只是在青姑这一次离开的一瞬，忽然感觉分身抽骨般的疼痛。——因为青姑毕竟是陪伴她长大的人，哪怕她们之间的情分稀薄如露水，她也不希望有一天这离华岛上会少了她的存在。
　　因为这一次青姑将梅花针盒掩进袖子的时候，她刚好看见了。
　　这梅花针盒有多厉害，她只见过一次就已知道了。
　　但她后来仍是安慰自己，青姑拿走梅花针盒只是为了防身，哪怕这古青色的针盒本是婆婆一位最珍贵的故人的遗物。
　　毕竟青姑要去的燕京城据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的城。
　　一个很大很大的城里面，当然或许就住着很可怕的人，青姑要找的人或许就是这些最可怕的人中的一个。
　　这当然是一个秘密，该不该立刻让沈哭知道，其实她心里也一时没有底，但沈哭这时却已在她身边缓缓开口道：“小梳，这世上的每一件事如果注定要有一个结局。如果一段旧事十六年都不曾放得下，那么再过十六年，自然也还是要有一个结果的。”沈哭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更明白，如果一段冤孽十六年中都不曾放得下，那么再过十六年，本更难放得下！
　　青姑的故事当然不好，不好的事才会让一个女人在很多年后也不能真正放下。
　　但这本是个太过悲苦的困境，这离华岛上的人每一个既都有如海水般深不可测的过去，他委实不必要再在一颗还年少的心上种上不必要的痛苦。“但小梳，你不必担心，她会好好回来的。”所以他这时安慰眼前的小姑娘道。
　　“为什么？”小梳却更奇怪了，她虽然小小吁出一口气，目光却快速扫过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又扭转头去直直看着沈哭，“难道青姑要找的人并不是个坏人？”
　　沈哭便道：“他当然是个真正的恶人，所以他才会是青姑的仇人，但青姑既然每年还能回到离华岛，那么这个人或许也还没有坏到底，他的心底或许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良知。”
　　“也正因为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良知，所以哪怕青姑每一年都去燕京城找他报仇，她也还能回转离华岛，又或者也因为这一点点良知，所以青姑这一生才注定或许都不能真正报了她的仇。”沈哭说这些话的时候，那蓝色的海水便在他的话声外起伏呜咽着。
　　小梳却听得更糊涂了，她还小，还没经历过很多人生的波澜：“沈哭，我好似越来越听不懂了，如果是这样，青姑为什么还要去燕京呢，她当然也应该知道，她以后哪怕再去很多次，都不会比她上一次的结局好一些？”
　　“结局不那么好的话，我们自然可以选择不去看、不去见。”沈哭便低低反问道，“但小梳，如果没有结局，是不是比原有的那一个结局更可悲呢？”
　　那个小姑娘猛然呆住：“没有结局，比结局更惨。”她好像已被沈哭说出来的话全然惊住了。
　　沈哭也已沉默，那本是一段绝不好受的沉默。
　　“沈哭，小梳若认识一个人，一定只想好好去爱惜他，小梳一定不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恨一个人。”那小姑娘星光下的脸忽变得很严肃，她说话的口吻忽然也变得很认真。
　　她叹气的模样实在鲜有，沈哭不由得侧过头去看这小姑娘，他实在不明白这小小的姑娘何时也有了这般深沉的想法，那或许是因为离华岛的人虽然平淡地活着，但是从他们骨子里透析出来的悲伤还是让她偷偷察觉了。
　　但他却只得苦笑，因为那实在又是一段无奈的命运。因为这世上绝无一个人喜欢恨，每个人心里都盼望着爱，明明一开始好像都是爱的，但到了最后好像又都是恨多一点。
　　“傻丫头，这世上哪有永远值得你去爱的人，但只要这个人没有变得那样不好的话，你或许也还可以爱着他的。”沈哭便道，“这世上不是很好的那些人，往往他们心中都有些痛苦，也是因为那些痛苦，又让他们终于不能变成了真正不好的那些人。”
　　“小梳，你要记得，世上没有好人，只有痛苦的人。痛苦最后会让他们变成好一些的人或者坏一些的人。”
　　那小姑娘于是在漫天的星星下认真眨了眨眼睛：“所以我们不能让青姑也变成了不好的那些人，对不对？”
　　沈哭寡淡的面空上忽也已变得严肃，因为他当然已在早一些的时候就从小姑娘的那对很亮很扑闪的眼睛中知道她定藏了一个秘密。
　　小梳的很亮的眼睛果然又在星光下很快扑闪了几下：“因为青姑偷走了婆婆的梅花针盒，梅花针盒是杀人的东西，青姑这一回不会回离华岛了，所以小梳如果现在想把青姑追回来的话，沈哭该是会同意的，对吗？”
　　沈哭不由得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但他已在星光下站起来：“如果小梳真想这么做，沈哭愿意和小梳一起去把青姑追回来。”
　　那小姑娘便猛然拍掌笑了起来，她好像突然放下了心中最紧要的一件事，她的笑声干净得像春雨洒过树梢后，杏花枝头忽开出的那片闹。
　　如果离华岛上没有了这个女孩子的笑声，那么这个小岛就只是一个灰色的遍布岩石和峭滩、没有多少生命力的荒岛。

　　所以等他们也驾着和青姑离开时一模一样的一叶小舟穿行在巨大的海洋中，蓝色的海洋中随便起一阵风刮一朵浪都可以随时埋没了他们。
　　他们的身后是离华岛。
　　他们本来无根无国，像是天上自由漂浮的白云，缓缓地，被吹至陆地的边缘。
　　但这却本是个苦难的、飘摇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