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刀》十千禾

9、三教九流（二）

　　第二章
　　风阕石雕一般站在原地，面孔绷得紧紧的，直到逸成那马蹄子在石板路上撞击的叩叩声彻底远去之后，他才像是终于取回了魂一样，转了转身体，看向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人早就走得没影了。
　　这会毕竟是深夜，一般人早就关门落锁做美梦去了，此刻能因为这种事情聚起来的多半是附近的街坊四邻，赶来帮着灭火。眼下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大家又都回家睡觉去了，现场的围观群众散了个干净。风阕来得晚，赶了个末场，就来得及看看热闹。他见已经没什么能够插得上手的事情，正准备回去，抬眼就看见了那颗大杨树下站了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宽大的青衣，即便是这种紧急情况下穿着装扮也是严严整整一丝不苟，像个古板顽固的教书先生。他垂着手站在杨树下，双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只剩一堆焦黑的碎石断木的太桓府，一张木脸没有任何表情。尽管是个书生打扮，可那人周身的气场却十分诡异，愤怒悲伤之外，似乎还有腾腾的杀气。
　　风阕觉得诧异，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人几眼。那人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也转过脸来，朝风阕弯腰拱手地施了一礼，然后抬脚走了。
　　应该是个和太桓府有关系的人。风阕这样想着，却无意追上去确认，抬脚向客栈折返而去。
　　第二天一早风阕是被孤影吵醒的。
　　前一日风阕其实也喝了不少，半夜又来了那么一出，早上蒙蒙眬眬迷迷糊糊地正头疼，却听得孤影从外面一脚踹进门来，扯着嗓子大喊：“嘿，昨晚太桓府出事了你知道吗？”
　　这一嗓子搅得风阕是睡意全无，一刀劈死孤影的心的有，偏偏头疼欲裂地拿他毫无办法。孤影对于自己刚从鬼门关打了转得以重返阳间这件事毫无自知，风风火火地走到案边坐下，饮牲口一般敦敦敦地灌了杯茶，又扯着嗓门说道：“我今早听说的，昨天夜里太桓府叫人灭门了！全家上下连同仆役在内一百三十一口一个不留，那大宅子也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幸亏你昨天去还了那个什么杯子交了任务，若是再迟一些，怕是连赏金也拿不到了！”
　　风阕揉着前额拧着眉头，声音虚弱道：“您老能行行好小点声说话吗。”
　　孤影露出惊讶的表情，道：“我声音大吗？”
　　风阕抬手一指窗外，道：“你去看看对街那卖包子油条的小贩抬没抬头看你？”
　　孤影不以为意地一挥手：“嗨，他看我作甚，我又不少给他钱。刚买的早点，喜欢什么拿什么，随便吃。”
　　风阕叫来店小二，打了盆热水，简单梳洗停当后走到案子边，随手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那包子馅大皮薄，咬开一个肉香四溢。风阕嚼了几口只觉得连宿醉的头疼都减轻了不少，心情也晴朗了几分。
　　他问孤影道：“那消息是你今早听说的？”
　　孤影先是一怔，反问道：“什么消息……哦那个啊，是，我今早在附近遇到的帮众说的。”
　　有叫花子的地方就有丐帮，这话诚然不假。论及这天底下最强大消息最灵通的情报网，自然当属这群捧着破碗的家伙，连全境一百多家分号的第一连锁悦来客栈里、号称无所不知的跑堂小伙计都要礼让三分。果不其然，这昨天夜里的事，今天就已经传开了，连死亡人数都报了个清楚，一百三十一口，有零有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孤影接着道：“也不愧是永安家，动作真是麻利。听说昨晚就已经抓住那行凶的歹人。”
　　风阕道：“你可知他们抓住那人是谁？”
　　孤影道：“这个倒是没听说。”
　　风阕道：“就是昨天和咱们一起喝酒的安奎拉。”
　　孤影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回过味来：“这事你知道？”
　　风阕道：“我看见的。昨晚上看见起火，我匆匆赶去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正赶上……永安家的人带走了安奎拉。”
　　说到“永安家的人”的时候，风阕强压住情绪，不免顿了一下。孤影装作无意地瞟了风阕一眼，又懊恼地一拍大腿道：“有这等事你为何不叫上我？这件事就由永安家负责彻查了吗？”
　　风阕没好气地白了孤影一眼，道：“废话。这里是塔卫城，过两天又是神降节。这当口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由永安家接手，等着你们这群魑魅魍魉出面吗。但我总觉得这件事里有蹊跷，过会打算去看看。”
　　说最后这句的时候，风阕装得漫不经心。孤影看在眼里，没当面戳穿他，倒是敛了敛神色，欲言又止地问：“你……”
　　风阕明白这位老友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
　　孤影叹了口气道：“你就是心思太重。永安家的事……算了，听哥一句劝……”
　　风阕狐疑地看着孤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怎么记得我比你年长？”
　　孤影马上又换回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道：“咱说的是江湖阅历，江湖阅历。”
　　论起这个风阕恐怕还真就比不过孤影。他张了张嘴，最后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滚”。
　　孤影半插科打诨地这么一闹，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风阕又塞下两个包子，擦了擦手便拿着刀出了门。临走前孤影又把他那酒葫芦塞了过来，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这上辈子在酒缸里淹死的鬼。
　　旻海之塔位于旻海中央的一座孤岛之上，没有桥梁连接，且一般的渡船难以靠近，只有从卫城出发的航船才能抵达那孤岛。旻海一周共有九座卫城，皆有永安家的人把守。永安家在各卫城修建驻所，每日巡逻往来于城中码头，除了守护旻海之塔之外，肩上担着的也有维护这城中治安的责任。原本各地的永安家驻所由各分家掌控，这才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十二年前永安家内裂，于烈火中继任家主之位的阳休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主，肃清内贼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手一挥，各地的驻所统一更名“永安堂”，并采取了一系列新的措施，将它们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上。
　　在这晷安城中，提起“永安堂”可谓是无人不知晓。风阕没费多大的力气便寻得其所在。请门口的卫兵通报过之后，风阕站在门边等待，正巧看到里面出来个人。风阕见那人眼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人本是低着头匆匆赶路，见风阕看自己，抬起眼睛瞥了一下，略一拱手，随即快步离开了。风阕抱拳回礼的工夫才想起，这人便是昨晚他看见的那个打扮的像个教书匠的青袍书生。本想凑过去搭两句话，那去通报的卫兵已经返回，请风阕到正厅一叙。风阕看了看那人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在卫兵恭恭敬敬的引导下迈进了门槛。
　　刚一进永安堂正厅，风阕便看到他那堂哥逸成站在那硕大的“克己奉公”的匾额之下，板着一张脸冷若冰霜。见风阕进来，逸成二话不说，抄起手边一个茶杯就丢了出去，口中骂道：“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风阕闪身躲过，立马装出一副小白兔的样子，低着头温驯道：“逸成哥，小弟知错了。”
　　逸成冷笑一声，道：“你知个屁。在外面疯的野了，怕是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你既身为永安家子弟，自当……”
　　风阕苦着脸告饶道：“好哥哥，从小就你最懂我。如今成了家，怎么反倒像我那大哥一样了。“
　　约莫逸成也是想起了幼时一起上房揭瓦掏鸟蛋的战斗情谊，面色也缓和了三分，踱步回到那张扶手磨得发亮的太师椅上撩袍坐下，拄着额头道：“从小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说罢，突然回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风阕见对方态度软化，得寸进尺地凑近了些，坐下来探着身子道：“我这不是见这塔卫城中有变，担心……”
　　逸成冷着脸斜眼看他。
　　风阕干笑两声，只好打住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又道：“实不相瞒。昨夜哥哥带走那人与小弟曾有一饭之交，有些在意便来看看。”
　　逸成道：“如是这般，你大可放心回去了。今天早些时候我们已经将那人放走了。”
　　风阕奇道：“已经查明真相了？”
　　逸成摇头道：“不曾。但至少已经确定犯下这桩罪行的人应该不是他，武功路数对不上。”
　　风阕不解道：“那太桓府早已付之一炬，诸多线索掩埋在焦炭之中，这么快就已经得出结论了？”
　　逸成叹了口气，轻声道：“若是你见过现场的惨状就不会这么说了。虽成焦炭，可那断壁残垣还处处清晰可见人为劈砍的痕迹，被一刀斩断的石墙假山比比皆是。地上满是七零八落烧得漆黑的人体残肢，太桓府上下无论青壮男子府兵护卫还是老弱妇孺粗使杂役，无一幸免，割下的头颅堆在一处成了一座小山。”
　　风阕听得目瞪口呆。
　　逸成停顿了一下，又道：“这般恐怖的破坏力，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人类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