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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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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新杨柳,鸳戏白沙洲。蓦知君许意,羞坐南窗头。”
芊芊玉指抚过琴弦,男妓美貌的脸上挂起一抹柔柔的笑,勾人的眼色欲语还休,旋即回归琴弦之上,仿佛刚才的昙花一现只是众狎客的旖旎幻觉。然而即使是南柯一梦,也能勾引得众多裙下之臣一掷千金来换取他的一夜露水情缘。
这厢老鸨已经按耐不住喊出底价,接口者络绎不绝,不出一时,便已经飙升至了二百两白银。
对于一个男妓而言,这已经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高价了。
“五百两!”
此价一出,刚才出价二百两的王财东大感震惊,回头一看,却是一位长相英俊气度非凡之士,不由得转头问向身边之人:“敢问兄台一句,不知这位是……”
身边之人见他说出这话,笑道:“这位兄台定然是外地之人了。京城人都知道,台上这妓子青商,原本是个高门公子,据说是傅将军所慕之人,先帝在时,他不知犯了何种罪过,送去了青楼做男妓。圣上即位之后,将他赐给了傅恒之将军,可就在当天夜里,他便跑回了这如意馆。你别看傅将军出价比你高,最后青商肯定是会选中你的。”
王财东大惊,没等他再出言更进一步询问,就见台上的青商来到自己的身前,清润诱人的嗓音响起:“今夜便承蒙相公照顾了。”
王财东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一对上那双勾魂摄魄的眼,就呆呆愣愣地跟着身前的人上了二楼。
傅永僵硬地站起来,走出如意馆的大门,飞身而上,熟悉地找到了那片青商房间对应的区域,躺在漫布尘土的瓦片上,从怀中摸出一瓶烈酒,就着房中飘出的呻吟声,灌进嘴里。
两袖凄凄落魄人,十指空空孑然身。
缘何相思怨长夜,长夜无故悲凡尘。
窗外响起了贩夫走卒零零碎碎的喧闹声,随着不知哪家的雄鸡一声鸣叫,青商睁开了双眼。
他赤身裸体地站起来,径直走到一面巨大的铜镜跟前,看着镜子里的身体。
布满吻痕的洁白身躯修长、匀称,精致的眉眼染上了一丝不明的意味,似笑非笑、似怨非怨,一如青商的思绪,就连自己也琢磨不透。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也是这样的铜镜,这样满身不知名痕迹的身体,确是不一样的心情。
“呵呵……”
披上暗红色的外衣,青商一扭头出了房门。
“青居”是老鸨为了感谢青商这尊财神爷专门建了送给他的一座小宅院,青商慢吞吞地磨蹭到穿廊的躺椅上,翻出书册。
谁知道看了没几页,便天公不作美地起了寒风。
青商穿得少,风一吹,寒气便刺骨地往他身体里钻。不过他也实在是没什么爱惜自己的心思,冷冷地看了一眼天上的乌云,继续自顾自地沉浸在之乎者也的世界里。
风越来越大,青商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一件披风便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回屋里去。”
傅永沉闷的声音响起。
青商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一阵沉默后,一双大手不由分说地将青商抱起,往屋子里面走去。
“傅永,傅恒之,傅将军,没给银子怎么能随便碰一个男妓呢!”
傅永知道他必定不会好言相向,却还是手上动作顿了一顿,才将人放到了床上。
“倒也好。”青商突然一笑,懒懒地道,“昨天夜里也的确累着了。”
傅永默不作声,动手将他的鞋袜脱去,把他的双脚也放进了被子里裹起来,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了床上。
“这是专用的伤药,你记得擦一擦。”说完,傅永转身出了屋子,带上房门,关上一春的寒风。
青商看着手里的小瓷瓶,眼神晦涩难明。
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天,谢青商第一次见到了傅恒之。
谢家小少爷骑马踏过猎场,惊起一片飞禽,林子深处,隐约传来了竹笛声。
“何人?”
青商收紧缰绳,循声而去,就见着一个武夫打扮的高俊男子对直看向了自己。
“你是何人?”
谢青商虽是少年风流,态度却十分清润温和。一袭红衣翻飞在夏风中,迷乱了不知何人的双眼。京城人都知道谢家小少爷一顾能让当今陛下御赐玉腰带,无人能比之风华无双。
此人起身行礼:“在下祁王卫军统领,傅恒之。”
“你这笛子吹得不错,不知出自何处?为何我从未听过?”
傅恒之红透了脸:“这曲子是我自己胡乱琢磨的,不成曲调……”
谢青商笑了笑,从马背上解下自己的琴来,席地而坐,将傅恒之刚才吹奏出的小调略作修改,行云流水地弹奏出来。
一瞬间,乡间小曲摇身一变化作了高山流水,听得军汉如痴如醉。
谢青商奏完一曲,笑道:“今日得见知己,不知可否寒舍小叙?”
世人皆知谢小公子知交遍天下,傅恒之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有幸入他青眼,当下红着脸点头。
……
吹了一阵子寒风,青商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终于撑不住病倒了。这天夜里,他迷迷糊糊地被自己不正常的温度弄醒,想要喝点水,却起不来身,只好又迷迷糊糊地半睡半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青商感到有什么人正抱着自己,给自己喂了什么很苦的东西。青商小时养得娇气,每次吃药必然是大人们哄了又哄方肯吃一点的,这下子烧得神智不清,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左右晃着不肯就范。
喂药的人似乎是有些着急,将勺子一样的东西拿了下去。不等青商昏沉着放下心去,一个柔软的事物便堵了上来,将一口苦药汁儿全数灌进了他嘴里。
青商无处可退,只好咽了下去。
喂药的人似乎是找到了方法,如法炮制地又灌了好几口,这才放过了青商。青商总算是在意识里松了口气,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又是月上中天了。
“公子终于醒了,可要小的们热些白粥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惊喜地看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谁叫你过来的?”
“小的抱琴,是傅将军派小的过来照顾公子的。”
青商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且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照顾。”
抱琴委委屈屈:“可是将军吩咐我一定要看着公子大好了方可回去。”
“你回去,直说是我不愿就是了,他不会怪罪你的。”
抱琴有些不忿:“将军可关心公子了,库里的好药材都搬了过来,公子就算不感恩也不至于不领情啊……”
“抱琴!胡说什么!?”傅恒之推门进来,眼神严厉,“不会说话自去领罚!”
傅恒之对待下人想来宽厚,少见他这样严肃的面孔,抱琴被吓的一个哆嗦,连声给谢青商赔不是。
谢青商摆摆手,只让他退出去,并不为难他。
“何必如此,都是伺候人的,我也不比他尊贵,说什么照顾不照顾。”
傅恒之心里一紧,话也说不出来,拉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在床边沉默地坐下来。
谢青商也便沉默地将头转向了里侧。
傅恒之心里一阵苦涩。
当年的他们,分明……
东山侧畔,曾有一片桃林,如今虽早已焚毁在一场山火之中,有幸赏得美景的人却无不对之念念难忘。
谢青商抱着小酒坛子,颇不讲究地靠坐在一株桃花树下,眼角眉梢之间细细的绯红却勾勒出了他独具一格的风姿。
傅恒之平日里正襟危坐,只有与谢青商相处之时才能有所放松,也抱了一只酒壶,笑着看谢小才子出口成诗。
“未知浮生乃一梦,浮生一梦最怅人。惆怅相知总相慕,相慕却忘怎相知。”
谢青商偷眼看向傅恒之,却正赶上军汉抬头一眼,两人目光相撞,不知不觉中好似混进了不一样的意味。
“恒之……”
青商好似微醺了,目中水光潋滟,一把握住了傅恒之的衣袖。
傅恒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吞吞口水,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感到有些燥热,只以为是多喝了几口酒水,忙关切道:“青商,你可是喝多了不舒服?”
“不舒服?”谢青商嘴角抿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自嘲,“我的确似是喝多了……”
“我送你回去!”傅恒之扶起青商,青商却似头昏站不住,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胸膛上。
“青商?”
傅恒之感受着隔着薄薄一层春衫传来的热度,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之后,感觉怀中没了动静,傅恒之微微探头,就见青商已经合上了双眼,睡得两颊坨红。
踌躇片刻,傅恒之还是将怀中人拦腰抱起,放回了车架上。
靠在他怀中的青商悄悄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
“恒之……”
良久,侧身而躺的那个人终于出声,叫出的竟是傅永阔别已久的称呼。
“青商,我在。”
谢青商听着这句话,原本以为铁石心肠的自己却突然落下一串眼泪。所幸背对着的人并不能看见,谢青商微微调整了一番呼吸。
“我不想看见你,我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你该娶妻娶妻,该做事做事,既然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又何必纠缠不休?”
傅恒之刚刚听了他一句恒之,情绪还没来得及飘上去,就立刻被打入了底谷。
“青商,我……是我对不起你。”
“以前的事,我已经忘了。”
……
当今的一国之尊亲手沏了一杯热茶,放在傅永手边:“恒之尝尝今春新进的早茶。”
“臣下多谢陛下恩赏。”
皇帝一笑:“什么时候恒之和朕也这么生分了。我听说你昨晚又去找了谢小公子,可有什么进展?”
傅永捧着茶盏,嘴角是一抹苦笑。
“哎……也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让你送他去先帝身边盗取令顾长义偏向我们的证据,他也不会被先帝泄愤,送去那种地方。”
傅永什么也说不出来,忠与爱在他的脑子里打了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错也是错,对也是错,偏偏这错误永远无法弥补。
皇帝话锋一转,道:“是我对不住恒之。不过如今江山有难……”
傅永单膝跪地,垂下头。
“傅永誓死效忠陛下。”
三月,草长莺飞,神勇将军傅永掌帅印出征北戎。
出征前一天夜里,傅永破天荒地在夜里进了青商的屋子,将熟睡的人拢在怀里,直到第二天晨曦十分离开,青商都一动不动,没有睁开过眼睛,心里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第二日起来,眼下浓浓的一抹黑色。
傅永走了,青商却没了什么接客的心思,日子过得越发敷衍,开始时还偶尔出出院子,到后来连一日三餐都没了规律,飞了魂儿似的。
直到这一日,城中传来了大军得胜与主帅战死的消息。
第二日,名动京城的谢青商也再没了音信。
等到大难不死的傅永连脸上的灰也没有擦干净赶到青居小院时,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傅将军!?小谢知道您身殉的第二日便找不见了,奴家就差把京城翻过来了!您别看小谢这么多年对您冷眼相待,其实奴家知道,他这人心里从没放下过你,奴家就怕他一个想不开,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啊!”
老鸨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给大难不死的傅永放着一个又一个的晴天霹雳。傅永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让他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
谢青商,青商,你会去哪里?!
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傅永咬牙上马,丝毫不停歇地策马飞奔而去。
青商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骑着一头毛驴,终于晃晃悠悠地赶到了战场上。一袭白身进不了军营,战场早就被打扫干净,不过谢青商本来也没打算和他人有所交流,只是自顾自来到了战场边的一处空地上,放走了跟着自己数天的小毛驴,取出一把锄头,在这荒草萋萋的地方挖起来。
不过这工程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于浩大,这些日子他一直没吃什么东西,本就羸弱的身体越发的空了,半日过去,地上只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坑。
“算了,何须拘泥……”
青商将锄头丢开,躺在空地上,取出什么东西,凑在眼前看。
一块小小的玉佩,上面刻了一只小貔貅。
这是傅永送自己进宫前一天,送给自己的,当时的自己收到暗恋多时的人送的这样的礼物,是怎么想的来着?
定情信物?
青商将玉佩放在自己的唇上,思绪一点点沉淀下来。
傅永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从前是同伴之谊,之后是愧疚之情,将自己照顾得滴水不漏却一丝半点也没有吃醋的意思……谢青商想到了多年前自己装作不经意地擦过那人蠢角时的紧张,策划多时的会面时的激动,看到那人露出一丝关切神色时的雀跃……还有那个人立在自己身前,说出某个请求时的震惊和如潮水一样的悲伤……和谢青商有肌肤之亲的第一个人是先帝、第二个人是一个纨绔之子、第三个是某个大财东、第四个、第五个……没有一个是傅恒之。那个人和自己不一样,该娶个好姑娘,生几个孩子,男孩子可以跟着他学武,女孩子一定端庄贤良,而自己,不过是在某个时候,悄没声息地死在某个地方,把这副烂身体了结而已。
只是没想到……
放下了,这回真的完全无所谓了,早该这样了,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早就该这样了。生未能同寝,死不能同穴,只让我在他身死的地方,安眠,就好。
谢青商咬破自己的手腕,静静闭上眼,心里有着无限的满足感。
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奔马的蹄声……
“之后怎么了?”
一个小屁孩儿流着鼻涕添了一口手里的糖果子,追问道。
说书人最爱这些追问的,嘿嘿一笑:“那青商公子却是还深爱着傅将军呢!他一听这消息,就千里迢迢赶到了战场上,自刎了!可谁料想啊!那傅将军竟然是没死呢,见着青商公子死了,觉得了无生趣,在觉圆寺削了头发,从此做了个云游四海的和尚,再也不过问庙堂之事。”
小屁孩儿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惊天大逆转,听得一愣,被家里大人抱走了。
旁边的小摊上,一个覆着面巾的公子饶有兴致地听完了全场。
“恒之,我还真想看看你秃驴的样子。”
傅恒之抓住他在小桌下戳着自己大腿的手。
“青商,今晚五次,哭也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