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血入骨》死去的作者

13、第 13 章

　　得知自己也可能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之后，我照顾廖繁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心理这么阴暗，怎么会喜欢这么乐观开朗的人还真的拖累了人家呢？他不想麻烦我，试了几种在厕所挂毛巾放板凳的方法，好让自己单独一个人擦身。我偶尔需要回去换身衣服，让我妈来照看他两三个小时，他什么需求都不提，还试图给我妈扒根香蕉——但没成功。

　　见我照顾得不分日夜实在辛苦，最终他还是请了护工，他让我不要睡陪护床了，不舒服。但我还是每天做好饭拎过去陪陪他，他倒是对此没有提出异议，他说我的存在特别重要，没有我，他止疼药都会吃得不及时，因为医院的护工要同时照顾好多人。

　　“所以我就说应该请一对一的护理，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一定……”我跟手上的苹果较劲，把它切成均等的几块。

　　“我一定会等到你有钱那天的。”廖繁点点头，夸我削的苹果就是好吃。

　　“是它自己很争气，和我有什么关系。”做什么都夸，不当幼儿园老师可惜了。

　　他说：“做了手术也过了这么久了，我都快出院了，其实前两天试过自己削，那个苹果就不好吃，按你的说法它不太争气。”

　　我没忍住笑出声，想起医生的话，心情又沉下去。“医生说，如果想恢复到可以打球的程度，可能需要很久。”

　　“我本来就打得差，”他看了看我，无奈地闭上眼睛，“也就是你不记得了，你要是记得，现在就该连连点头了。”

　　我有些错愕：“我以为那是你的爱好。”

　　“那是你的爱好啊，你爱打篮球，也喜欢踢足球，还周周打羽毛球和乒乓球。我当时陪你打了几年，黑得刚入职的时候同事以为我是运动健将。他是看我后面白回来了才相信我的爱好是躺在床上睡大觉。”

　　我有些奇怪：“怎么后来不陪我去做运动了？”

　　“你一天天地太忙了，靠自学跨专业就业，超级厉害。”廖繁嗯了一阵，“不过也是把大学学的全还给老师了，看来人还是只能专注一件事情。”

　　难怪失忆后看不懂专业书了……

　　“我以前在哪里上班？你认识我的同事吗？”我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打算把想知道的挨个问清楚，他和周冶那样的谜语人不同，他记忆力惊人又精力旺盛，连多年前我们旅游时吃的什么都记得，比我从任何人耳中听到的自己都要鲜活。

　　他说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很好，不是因为我天赋异禀，是因为我异常执着，他看见过我为了自学游泳一次又一次地潜下去、又站起来；看见我做题到深夜，只为了考上更便宜的公立大学；看见我在打几份兼职的路上奔跑；看见我为了进入心仪的公司，在被拒后丰富工作经验，一次又一次地投递。

　　我好像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烂，我也不是个沉浸在情情爱爱里顾影自怜的人。我有自己的梦想，我向他描绘过自己想要的庭院中要种哪些月季，我可能也夸大其词地讲过，我的双脚要踏上哪些山峰和平原。我注重物质和稳定，也向往远方和未知——这是他口中的我。

　　我一片空白的过往，被塞进了十年的旅程。

　　“廖繁，不要过度美化我，讲话要尊重事实。”我都不好意思继续写备忘录了，没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写下那些溢美之词。

　　廖繁坐直身体，语气坚定地说：“天地可鉴，你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现在在公司至少是一个中层领导了。你人挺好就是太倒霉了。”

　　我长叹一口气：“那你呢，你之前一直没提，你的工作还保得住吗？”

　　“我能遇到更好的公司。”他忿忿不平地想双手抱胸，又龇牙咧嘴地把手放下来，看起来至少还得疼一年半载的。

　　难兄难弟。

　　上天不保佑我们这些吃苦耐劳的人，都把钱往什么样的人荷包里放了？

　　由于过于囊中羞涩，接廖繁出院的那天，吃饭的地点还是我自己家。我驾轻就熟地扶他坐下，把妈妈提前摆好的筷子换成了勺子，再把蒸熟的软糯南瓜和排骨往他面前推。

　　他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跟我妈妈道谢：“谢谢阿姨，我以前就爱吃你蒸的南瓜排骨。”

　　妈妈展开笑颜，说：“我一直记得呢。”

　　温馨的氛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我预感不妙，按下我妈想起身的肩，看了看墙上的日历。距离上次没去医院看周冶的二十三天，又过了一个月零七天。

　　不要是周冶。

　　打开门，周冶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他歪头瞧了瞧屋里，微笑着看向我，问：“不请我进来吗？”

　　“我说的是我找时间让你们见面，不是现在。”

　　周冶按亮自己的手机屏幕，把它放在我的面前，上面显示上次通话至今已经过了很久。

　　“正好今天有空。”他用手掌撑住门，往里一推，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妈妈和廖繁都惊讶地看向我，只有周冶坐得板正，背对着我。

　　我把门关上，坐回原位，正好卡在周冶和廖繁中间。

　　“我去厨房盛碗汤。”妈妈神情复杂地拍桌而起。廖繁身体前倾，绕过我，面色不善地注视周冶。周冶这才慢悠悠地转头盯着我，说：“你跟他说过我们两个的关系吗？”

　　没有，因为我根本不想记起你。

　　照顾病人真的很辛苦，难怪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这个人是被我连累进医院的，断手断脚还得医药费自理，没去告周冶，在任何有法可依的地方都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个时候我还得跟他介绍你？

　　我还得跟他说，这个人是我的“弟弟”？

　　“他说过，但我知道是你在胡说八道。”廖繁接道。

　　我没有说过。

　　一声放碗的敲击声横亘在我和周冶之间，妈妈表情严肃地放下了一碗饭在周冶面前，问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面露震惊的问题：“敢来这里？你去结扎了吗？”

　　“全都不要再说话了！一句、一个字也不准说，把饭全部吃完，然后把自己的碗洗了。我妈的碗我洗，你们自便。”

　　没有，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没有地缝。我的脑袋里，也没有对策。

　　一个人但凡有点羞耻之心，都不会任由这种局面发生，但是人的劣根性，确实是左拥右抱。

　　不，我为什么要羞耻？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我这段时间照顾廖繁都是因为愧疚，我是把他当成好朋友在相处的，我照顾病人端屎端尿的有什么旖旎之心？我是在和周冶玩一个不知道会把自己引向哪里的游戏，我是在试探他的真心或假意，因为我曾经切实地考虑过跟他在一起。

　　鞋侧被人踢了一下，像铃铛一样在我脑中响了一声。我恨了周冶一眼，埋头吃饭。

　　吃完饭才发现，廖繁现在也没办法洗自己的碗，所以只有周冶需要洗自己的，我洗其他所有人的。我们齐齐站在洗碗池前，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周冶问：“所以，你完全不会想我吗？”

　　他沾满洗洁精泡沫的手伸过来拿走我手里的油碗，我松手，略微转头，看向他挽起的袖口，以及下方那双手。他又瘦了，头上的包扎取了之后头发又长了一点，他似乎就喜欢那种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看起来又斯文又恹恹不乐的。

　　我说：“有时候会想想。”

　　周冶笑了一声，听不太出来情绪。

　　我心烦意乱起来，理智特别不坚定地动摇，我发现自己习惯碰他，让他直接感受到我的情绪。我打开水龙头，冲干净他的手，再握住。“我这段时间真的太忙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呢？”

　　问出这个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后，我立刻察觉到了异样，快速地撤回了自己的手，心脏咚咚作响。

　　“我来看你，你就会见我吗？你好像不太愿意看见我。”他用嘴唇贴了贴我的眉眼、鼻梁，碰了碰我的耳廓，双手抱住我的腰，试探性地在我的嘴唇上方蹭了蹭，我都分辨不出来那种麻痒的感觉到底是碰没碰到。

　　最终是没碰到。

　　他放开我，轻声对着厨房门的方向说道：“阿姨，我已经结扎了，带了手术相关的材料过来的。”

　　我僵在了原地，嘴不自觉地张开，又难以置信地闭紧。

　　“现在，我有这个荣幸来你家里做客了吗？”他颇有礼貌地挺直了身体，站在那里。

　　“碗洗干净之后沥下水再放进碗柜。”她转过身，打开冰箱，“阿泽，你朋友说想吃你削的苹果，去吧。”

　　什么苹果梨子香蕉，原子弹在我身体里爆炸，现在该担心的是核泄漏。

　　“没事，以后还可以做复通。”我看着她端出一盘苹果走出厨房，才出声道。

　　“你还没有决定好跟我在一起吗？”他洗完最后一个碗，说，“没关系，我是我，你是你。”

　　“为什么？何必呢？我给了你什么，让你心甘情愿地既伤人又害己？是我做了错事，还是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周冶说：“我比你多几年的时间想通这件事，在你疏远我之后，我想通了，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放狗屁，我车祸后在他家里苏醒的第一天，口渴到感觉生命都枯竭了，有碗水就在床头，我坐不起来去端，面前这个人，走过来把那碗水送到我手里，我往嘴里倒，水一下子冲下来，我被呛得不行，他把被子掀开，把我抱到另一个房间，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我喊渴，于是我的床头又多了一碗水，一碗满满当当的水。

　　前段时间照顾廖繁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有很多种办法，能把水送进病人的口中，如果病人不能进水，还可以用沾水的纸巾敷在嘴上润一下。重病的人身边，不应该放着一碗他不方便去端的水。

　　所以我怎么会不想他呢，从我发现这一点之后，我疯狂地搜寻着记忆里类似这样的细节，想出最初待在他家里那几天，他的“照顾不周”。

　　有一次我按住眼睛的手指湿润地淌下了水，像一个人穿行过大雾，带着满身的水汽回到路上。

　　水雾又站在了我的面前，说这次绝对不会打湿我。

　　“我不是没有决定好要不要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做了决定，只是还没有通知你。”我抹干净灶台，把毛巾放回原位，告知他，“你被fir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