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小说》苏栈

2、B.桥段

　　何佳程把一张写着“何佳程收”的折了几折的纸条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筒里。
　　很多男生喜欢开朗活泼的何佳程。她样子可爱，性格外向，学习又好，虽然唱歌总是走调，但这样的女孩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让人注目了。
　　她跟绝大多数的男生都处得很好，除了吴杰。
　　在这绝大多数的男生里，大约有三分之一喜欢何佳程，大约六分之一很喜欢她。
　　于是她经常收到一些东西。
　　最轻微的就是纸条。这个东西经常出现在她的书包、笔袋、课本等等她翻翻就可以看到的地方。一开始她还是比较高兴的，但长久了便感到十分无趣。
　　终于有一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有的纸条都扔进了垃圾筒。那以后送来的东西就少了下来。她亦觉得轻松。
　　喜欢谁，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么，为什么要把负担强加于人？
　　她正是这样想着，于是深深地把自己藏起来，只在所有能看到他的时间里，思如光驰，一去万里。

　　有时学校会组织篮球联赛，何佳程也经常去看，由于有的比赛是在上课时间，所以她偶尔会逃一两堂课。
　　她似乎是在和其他人一样看球，像所有人一样为自己班级的得分欢呼雀跃，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需要非常细心的观察才能发现，她的目光流连在某一个人身上，只随着他每一次的控球而激荡。
　　她看了他的所有比赛。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傍晚。一场球因为无数次的暂停和开始而被拉得无比漫长。太阳落下星星升起，聚光灯“啪”地亮了，最后当灯光下的那些欢呼和掌声像潮水一般退去，她坐在看台上看着他和他的女孩一起离开，他们言笑晏晏，而她目光闪烁，所有他们快乐的表情都令她焦躁不安。
　　后来聚光灯被“啪”地关上了。
　　她静默地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微笑，朝着那两个人离去的方向。

　　她一个人站在黑暗的篮球场上，手里抱着一个篮球。
　　她模仿他的动作，运球，过人，上篮。
　　球在篮框上溜了一圈，从框里落下来，在地上弹起，落下，又弹起。
　　得分。
　　总是坐在看台上做出看球的样子，其实只是在看你。现在我连打球的动作都已经可以这么像你，可是依然不敢对你说：我喜欢你。
　　她自嘲地笑起来。一直以来自己赞许的行为原来是这样的。只敢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原来自己也只是这样无趣且懦弱的人么？
　　不。她摇头。不是的。

　　很久以后，初三（三）班的人依然不能忘记那一堂自习课上的情景：何佳程径直走到吴杰面前，叫他出去说话。那之后顿时“嗡”地响起的不是议论八卦的声音，而多是惊讶，因为他们怎么也想不出，这两个人会有什么样的交集。

　　她站在他的桌子旁边，感觉到射在她身上的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目光。
　　“吴杰你出来一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空洞地响着。
　　“我有话跟你说。”
　　他惊讶地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跟她出了教室。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由于前一天的狂风，地上铺满了落叶。他们每一步都踩在沙沙作响的叶子上。他沉默地走在她身边，正如她一直以来梦想的情景。所不同的是梦里他们互相依偎互相说着情话，而她现在要做的却是决离。
　　后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用自己的语言尽可能清楚地表达了她想让他知道的事，而他始终沉默不语。她只记得自己说过的几个句子，比如“我一直在看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和“喜欢你”。
　　有一句话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她在叙述完所有的爱慕之后，平静地说：“我已经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于是吴杰停住了脚步。
　　她一个人向前走去，把头高高昂起，保持着女孩最后的骄傲和矜持。脚下梧桐落叶沙沙作响，她听不见。只看见夕阳如血，铺下来一条红色的单行道，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一步一个鲜红的脚印。
　　脑中反复唱着Beyond的《喜欢你》，她轻声而模糊地哼起来。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粤语太适合歌唱，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带着铿锵的声响，如同她心中盛放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坚韧得不可摧毁。
　　她微笑着望向天空。是的，坚韧得不可摧毁。
　　却又那么柔软。

　　那一夜她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梦里无数的大波斯菊一路盛放到湛蓝的天边，是她从未希冀的景象。遥远的地方有飘渺的嗓音在歌唱，是她熟悉的调子。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的说声，喜欢你……”
　　她在睡梦中微笑出来。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到她的脸上，是二分之一的明暗。

　　第二天她走进班里，前一刻还在交头接耳的同学顿时都哑了，从他们疑惑的表情上，她知道，吴杰并没有把她的话肆意传播。
　　很好。她想。毕竟是我看中的人。
　　她朝所有人微笑，然后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就这样吧。她低下眼睛想。反正，就要毕业了。
　　窗外的蓝天上有白云迅速地流过去。
　　就要毕业了。

　　后来就是中考。何佳程由于历年成绩优异，被保送本校高中，而吴杰则在考出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成绩之后，不知去向。

　　她上了高中，依然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依然有很多人喜欢她，不论男女。即使她唱歌走调，他们还是说：何佳程真是讨人喜欢呢。
　　他们这样夸她。作为回应她会笑，笑得非常温暖，像春风一样。
　　上到高二的时候，学习已经很紧张，如果她没有再遇见吴杰，这个人的影子是可以就这么渐渐地淡下去的。
　　多年以后她回忆那个偶遇，觉得他确实是她生命中注定的劫难，即使刻意躲藏，也在劫难逃。

　　他们在路上遇见。
　　他说：“嗨。”
　　他又长高了，样子倒是没有变。但她看到他身边站着的已经不是刘小妍。这个长发的漂亮女孩她不认识。
　　她也说：“嗨。”
　　然后她心情复杂地走开了。他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跟上来。

　　但是那天晚上他打电话到她们寝室，她接了电话，他说：“我是吴杰。你有空么？”
　　她没有答，拿着话筒很久，听他说完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最后他说：“你下来好不好？我就在你楼下。”
　　她放下话筒，心脏剧烈地跳动。她对着镜子随便梳了一下头发，扔掉梳子跑下了楼。

　　他就站在她们楼下婆娑的树影里。
　　她跑到他面前，听见他说：“何佳程，我们交往吧。”

　　第二天，她已经作为他的女友站在他身边，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他送给她的尾戒，与他手上的是一对。他们走在灯火流徙的夜市上，她忐忑不安，觉得这样的情景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脆弱得一戳就会破裂。
　　“你真的喜欢我么？”她抬头问。
　　他低头看她，露出一个非常好看的笑容：“嗯。”
　　于是她开心地挽住他的手臂开始唱歌，唱得支离破碎。他仔细地辨认，终于听出了那是Beyond的《喜欢你》。
　　“你喜欢这支歌？”他问。
　　她说：“很好的歌，不是么？以后，我只唱给你听。”
　　他皱了皱眉头，又笑了，说：“好。”
　　那么多的光影在吴杰的眉眼之间流过去，何佳程看着他，幸福得哭了。

　　——她只在吴杰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他说“好”，一次是她说“好”。

　　后来她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手臂上挽着的陌生女子。
　　那是他们交往两年以后的一个晚上。这一日她的录取通知书寄达，她得知自己将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便跑去找他。
　　却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你已经躲我很久了。”她说，“你说有话要跟我说，却总是不说。”
　　他从那个女子的手中抽回胳膊：“你先走。”
　　女子看了她一眼，施施然地离开了。
　　而他看着她，眼神闪躲，默默无语。
　　她感到自己在一瞬间苍老下去，就像那些武侠电影里的女人一样，一夜之间便白发苍苍。
　　“你不敢说的话，是要跟我分手么？”
　　他无言以对。
　　她朝他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怎么能这么悲惨？竟然被同一个男人甩了两次。”
　　她的泪水划过脸颊，在霓虹下闪着令人目眩的光。
　　他也觉得头晕目眩，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她。
　　“对不起……”
　　“你不要弄脏了这句话。它不是你可以说的。”
　　“你要分手是么？”她说，“好。”
　　灯光下她骄傲地抬起头：“我已经不爱你了，往后我会有新的爱情。但你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别人。”
　　他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你会忘记我，但你无法再去爱人。”
　　她伸出左手，把他送给她的尾戒摘下来托在掌心：“还给你。”手掌倾斜，那枚戒指直落下去，在地上碰出叮的一声。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佳程。”他说，“我不会忘记你。”
　　她的背影滞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

　　她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眼泪一直流。后来她想到三年前的那个黄昏，想到自己当时的平静，不禁为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她擦干了眼泪，走到人行道边坐下，看这一路的人来人往。
　　他们每一个都行色匆匆。
　　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她替他们觉得疲惫。
　　那支歌的旋律又开始在她的耳边回荡，那么动听的调子。
　　她轻轻地哼起来。
　　“满带理想的我曾经多冲动，屡怨与她相爱难有自由，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的说声，喜欢你……”
　　她又微笑起来了。她抬起头，夜空辽阔，星星闪烁如同天使的眼睛。
　　她轻声说：“喜欢你。”
　　满天的星星微笑着。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