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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进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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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讨了个小的。”灶间,夏妈坐在一条长凳上嗑瓜子,跟一帮择菜的老婆子闲聊。
“那身体哪吃得消?太太本来身体就不好吧?真当是可怜,前世作孽啦。”打短工的单六嫂皱起眉头,一脸担忧,好似这跟她有莫大的关系。她以天下为己任,责无旁贷,天底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要她管一管。
“就是这样讲哟。”夏妈压低声音说,“太太连上吊都上过两回了,被人救下来了,可身体败掉了。”
厨房里一阵唏嘘之声,主人家的事情她们想管也管不着,但总好奇新来的姨太太是怎一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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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那日,黄翠凤去给太太敬茶,整理了头面,斟词酌句,怕人前失礼。她走到中院,太太邢氏以身体不好为由叫人拒她于门外。
邢氏不喝这茶,黄翠凤总归算不得进门。
裴知县无奈地摆摆手,说,“改天吧。”
黄翠凤虽听命,但郁结在心,名不正则言不顺,她在这个家里毫无半点尊严可言。
她只能等,等哪天邢氏心情好了,她再登门拜访,给她三跪九叩。
邢氏终年吃药,咳嗽不止,院子里总是弥漫着浓郁而令人作呕的药味,平常媳妇、小丫鬟们都不喜欢靠近这里。门庭冷清,裴知县也早已跟她断了床笫之事。
黄翠凤从丫鬟颦月口中得知这些事,垂眸思量。
颦月往四下看了看,悄声说,“太太没有多少时日了,以后当家的就是姨太太您了。”
黄翠凤抬眸起来,瞧了瞧颦月的神情,似褒似贬,“看你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挺多。”
雨后的清晨,黄翠凤推开窗,一枝扭曲的病梅不经意地伸进她的窗户,花都落了,叶子长得青葱。她觉得很漂亮,拿剪子剪下插在宝瓶中,古朴厚重的屋子突然好似变轻了,带着一丝活气。
院子里,颦月正领着姚妈往里头走。她是个有眼色的姑娘,插科打诨,哄得姚妈高兴。
帘子被卷起,颦月走进来道,“姨太太,这是太太房里的姚妈。”
因是邢氏房里的人,黄翠凤不得不慎重,一边叫人看茶,一边跟她寒暄客套,私下里又是赠布料又是赠丝线。
姚妈虽收了礼,但脸上依旧是轻薄的微笑,说,“姨太太,我们太太请你去。”
厢房里暗沉沉的,半垂着湘妃帘子,不透气也见不着阳光。
红木方案上搁着药炉,火还在烧。药味染在人身上了,好似人也成了一味苦涩的中药。黄翠凤往里头走,见邢氏躺在一张南京拨步床上,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好像死不瞑目。
姚妈凑上前,在邢氏耳边嘀咕几句,她便在搀扶下坐起身来。
隔得远远的,视线直逼而来,黄翠凤见到一张憔悴病态的面孔。似乎因为久不见阳光,邢氏的脸色苍白浮肿,老得也快,形容竟似个小老太太。黄翠凤见到她这样子不知为何有些疑虑与惊慌,半晌都未言语。
药煎好了,丫鬟端上来,邢氏房里人都按兵不动。黄翠凤明白了意思,上前拿过药碗,舀起一汤匙,轻轻吹了吹,送到邢氏嘴边。
姚妈在旁干笑,“姨太太,这药苦,得一次性喝。要是一口一口得尝下去,这苦滋味就没完没了了。”
黄翠凤点头领会,朝向邢氏轻声道,“太太,您吃药。”
邢氏接过药碗,发黑的药汁教人分不清到底是良药还是毒药,到底是医人还是害人。她一口吞咽,眉头紧紧皱起,药汁在唇边淌溢,留下褐色的痕迹。她苦得脸色都变得蜡黄,痛苦了片刻,抬起眼皮瞪着黄翠凤,眼中是醒目的寒意。
“我死了,你就如意了。”邢氏咬着牙说。她心中激愤难当,自己拼了命地想活下来,后头却有人催着她快死。
她恨得厉害,但说话没有中气,一字一喘,瞧着也不是长寿之兆。
纵然神医在世,医得病,也医不得命。邢氏淌下泪来,沟壑之间皆是晶莹的泪花。
黄翠凤低眉敛目,一直不吭声。
邢氏越想越生气,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她不知从哪里突然来的力气一把抓过黄翠凤的衣襟,说,“你们这是在催命,逼我快些死!”
黄翠凤被抓住了衣襟,万分的窘迫,可周遭没有人过来拉扯一把。她六神无主,伸手去挣开邢氏的手,无措地道,“太太,您别再说死不死的了!这里没人盼着您死!”
邢氏不信她的话,手被挣开了,可嘴里依旧嗫嚅着,“你们想害死我……”
——
黄翠凤走出屋子的时候,发髻散乱,衣服也被扯得起了褶子。她余悸未了,走路踏不稳,一步一滑。颦月搀着她,安慰道,“姨太太莫气,忍过了这遭就熬出头了。”
黄翠凤回眸过来看她,神情凄楚,半晌后说道,“我没有盼着她死,我来之前也不知道她快死了。”
府里的人都以为邢氏时日无多,可她却偏偏撑过了春天,到了酷暑,还能吃下两瓣西瓜,看来明年的新米都能吃上了。
邢氏从前的日子,吃药睡觉,性情阴郁而易怒,身体一里一里得亏下去,现在她多了一种乐趣,茶余饭后以折磨黄翠凤为乐,身体反而康健起来了。
倒是黄翠凤被邢氏折磨得形销骨立,精神恍惚,没有从前那般美了。有时候她挨了邢氏的打,便愣怔地坐在屋前的门槛上,看暮云寒鸦,看枝头繁花吹落北风中。
瞧着有些疯症,府里的三姑娘说她是得了失心疯,该关进疯人塔里去。下人们偶尔窃窃私语,讨论到底是疯子会先死还是药罐子会先碎。
黄翠凤与邢氏拼着岁月,裴知县另纳了一妾,名唤绿幺,比邢氏漂亮,比黄翠凤年轻。
绿幺原本是盐商王大官人家的姬妾,因生性狐媚样子,又专会血口喷人,被大娘子所不容。王大官人宴宾客时,瞧裴知县与绿幺暗送秋波,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绿幺来府上后挑吃捡穿,撵鸡走狗,闹得家中鸡犬不宁。谁见了她,都知道这是一个祸害,可偏偏邢氏却能容下她。
她不待见黄翠凤,因她端庄识礼,甚得下人心,俨然是当家主母的风范;她抬举绿幺,因她轻浮放荡,为人所不耻,始终成不了气候。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或许是因为有了邢氏的庇佑,绿幺更是能兴风作浪,大清早跑到黄翠凤门前指桑骂槐。
颦月倚着帘拢听着,满脸的诧异,喃喃自语,“哟,这我们姨太太是怎么得罪这位活祖宗了?”
黄翠凤从床上起来,被吵得头疼得厉害,她往外瞧了一眼,绿幺站在石阶上指手画脚,叉腰晃头,好不得了的样子。
“姨太太,这后进门的都赶到您前头了,您还这般忍气吞声吗?”颦月心中愤懑不平,黄翠凤不理会,只问她,“给太太的粥熬好了吗?”
黄翠凤去给邢氏请安,伺候她洗漱进食。
秋凉冬寒春燥夏热,对于邢氏来说,没有一个季节是适宜的。她坐在一张福建产的藤椅上,烦躁地叫人收拾院落里的爬山虎,说是有虫子。
绿幺也在她跟前,没有什么话说,手指绕着发丝,百无聊赖。她看见黄翠凤走进屋来,顿时有了精神,微微上翘的吊梢眼斜斜地瞥着,心底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来府中虽也有些时日了,但黄翠凤从未跟她讲过一句话,大抵既有些蔑视她的行径又忌惮她能撒泼的本事。
黄翠凤走到邢氏面前,慢声细气地说道,“太太,早上我熬了点凉瓜素粥,您且尝尝。”
邢氏横了她一眼,并未领情,绿幺夺过粥尝了一口说道,“怎么这么凉!太太脾胃虚弱,吃不得这般性寒之物,你就是存心想让她的病好不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黄翠凤未言语,只是看了她几眼。
绿幺眸光聚了聚,视线飘在她绿色的罩衣上,说道,“您要穿红戴绿,等您戴起头面做了太太奶奶也不迟啊!此刻这般兴冲冲,是不把太太放在眼里。”
此言刚落就引起了邢氏的愤恨,她伸手将粥泼在黄翠凤的身上,呵斥道,“我还没死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黄翠凤微微皱起眉,拭去脸上的残粥,俯下身去拣地上的碎碗,面上无悲无喜,永远是不骄不躁的样子。
邢氏出了气,心情也舒畅了,老神在在地跟绿幺说一出戏,越剧《碧玉簪》中的严小姐。
她们有说有笑,黄翠凤独自跨出屋,迎着风思考前半生与后半生。院落寂静,几枝月季娇艳绽放,她踱过去看,油然而生惜花怜花之心。
有一双小粉蝶追逐而舞,她追随而去,不经意间已走到前院,撞见了正从外头回来的许师爷。
裴知县的后宅自来是出名的,年轻的时候,邢氏就是个寻死腻活的人物,在官太太当中很有名气。
许师爷也已经听说了黄翠凤的处境,心中有三四分的内疚,见她如今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相视。
他想埋头走过去,黄翠凤却在他面前站住了。
许师爷略一弯腰,问了一声好。
黄翠凤没有应答,直愣愣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溢满了眼泪,她说,“是你把送进这火坑里来的,可我不怪你,怪我自己命不好。”
许师爷一时喑哑,抬眸望着她,递了一块锦帕给她。
锦帕上绣着素洁的竹叶,针脚齐整,出自一双巧手。黄翠凤从他手中抽过锦帕,抹了抹眼泪,伶仃若风中残花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