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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喊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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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色,青砖黛瓦,临畔人家炊烟几许,一叶扁舟送她回故乡。
行程数日,细数辰光,历法上已是立春了。渐近鸡笼埭时,天气很是阴晦,春寒料峭,冷风吹进船舱,呜咽如泣,顺着篷隙朝外一瞧,灰暗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像画师铺纸泼墨,几笔写意,忘记了上色,枯败萧条。
与黄翠凤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老家还是这一副样子,想来她的爹娘依旧是食不果腹,终日吵吵闹闹吧。
黄翠凤将手放在眉骨上遮挡一些风,怕迎着风又要落泪,几缕发丝被风拂乱吹散在嘴边,朱红色的嘴唇仍旧鲜艳明媚,宛若皑皑白雪中一朵红萼幽然绽放。
四更天,东方殊未明,淡淡地露出一片蟹壳青色。一只小船到了鸡笼埭的河埠头,这船太过不起眼,下来的人也不是城里头的大老爷或者富贵人家的女眷,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
黄翠凤在黑黢黢中抱着一把琵琶回家,乡里人起得早,有几个人看见了她却并不认得,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直至翌日清晨,方才从宋阿婆口中传出消息来――“是黄家的丫头回来了,穿的真当是漂亮!”
穷山恶水,鸡笼埭的妇人大抵都比寻常人精力要旺盛些,也更具有好奇心。白日里在地里劳作辛苦了一天,晚上还能神采奕奕地抱着七八岁的孩子来串门瞎打听。
家里徒有四壁,不挡风雨,又破又旧,容不下那般人。黄翠凤搬出几把断了脚的春凳放到外头土场上叫众人坐,借了个锅烧了壶水,手忙脚乱地洗碟子泡茶,央求同宗的嫂子帮她招待些。
她心里乱成一锅粥,家里冷锅冷灶,久不像有烟火气息。她跟宋阿婆一打听方才得知三年前妹妹就已经被卖掉了,爹娘是去年过世的,弟弟目前在城里做学徒还不知道她回来了。
听得家里的境况,黄翠凤有些慌神,这外头七嘴八舌闹哄哄,屋内冷清清的样子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宋阿婆是无动于衷的,殷勤地告诉她,她爹娘的坟头就在青山的边上,当初是埭里家家户户凑钱给埋的。黄翠凤听了,面上不作喜不作悲,淡淡地虚礼客套,“谢谢你们。”
她知道了爹娘坟头的位置也不打算去看,她自个儿的尸骨还在异乡乱葬岗的角落里埋着,逢上清明新春也没人去收殓。她抽了抽鼻子,红了眼圈却没有泪珠掉下来,生前就彼此不能相顾,死后也还是各自顾各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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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她漂亮,也许乡里人纯朴热情,这家送来了米,那家帮着修屋顶,未几这破草屋渐渐地像个样子了。
黄翠凤一一向人拜谢回礼,然而心底里是明白的,从前他们没有接济过自己,也没有接济过她爹娘。
人性的善与恶,不能只看一时,也许都是恶的,也许都是善的。恶中有慈悲,善中带私心。
乡里的清晨似乎比城里来的要早,远处曹娥江此起彼伏的潮水声伴着薄雾滚滚向东流去,渔夫撒网出海,农夫也在晨曦中扛着锄头下地劳作。
窗纸映着微光,黄翠凤早早地起来了,摸黑挑了灯芯。用的是一盏菜油灯,周围熏得黑黑的。
她用昨日的淘米水洗了脸,打开梳妆盒拿出细齿木梳将发脚理得齐齐整整,别具一格得在髻角簪了一根璎珞坠子。乡下地方买不到墨眉膏、胭脂水粉之类,她便从灶炉里取出一根烧焦了的柴,用麦秆沾了些煤灰细细得画眉,娥媚婉转,烟笼寒月,似颦似蹙。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压在箱底的红纸,润湿了抹了嘴角,但总觉得颜色不够鲜艳。
她瞧着水缸里自己素面淡妆的样子,最终一狠心咬破了唇瓣。
大抵是午后太阳最盛的时候,黄翠凤拎着一盒细面糕点往邻村去。
在城里的时候,黄翠凤显得有些木讷呆板,应酬功夫不到家,然而一回到乡里,她那些人情世故就全都通了。走亲戚是最忌讳赶着饭点的,到时叫人说闲话,说是专门为了蹭饭去的。
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走得有些绵软无力,便在一处茶棚里稍坐了些时候。
小茶棚简陋破旧,但是那茶烧得醇香清爽,有一种烟火苍生的味道,好似小时跟着祖父去田里收麦子。她躺在高高的麦垛上仰望天空,那时候三餐还不需要她担忧,弟弟妹妹也还不需要她照顾,她还是个任性有脾气的孩子。
胸腔里隐隐涌起一丝温暖,她不由自主地笑了。那温婉淡雅的样子却给人惊鸿一瞥的惊艳之感,县官老爷正在下乡劝农,恰巧也在这茶棚中,絮絮叨叨与老农把酒话桑麻。
黄翠凤正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素洁褂子,领口的扣子松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耳边是一副珍珠坠子,既不媚俗又不土气,端得是娉娉婷婷的小巧样子。
县官老爷一时看得呆了,忘记跟老农谈些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古今事了。他惊讶这种穷乡僻壤还有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真如浣纱女西施一般天生丽质难自弃。
然而未及与黄翠凤说上一句话,她便已匆匆地走了,姣好的侧影与苗条的背影看得县官老爷如痴如醉。
县官老爷的失态,引起了旁边一位绍兴师爷的注意,思忖片刻,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连忙向人打听黄翠凤的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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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翠凤到达邻村时,日头已经开始西偏,时候不是很凑巧了。她讪讪地跟人打听周家,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一户两进的房子前。
她心里微讶,这些年她跟姑姑家一直有联络。姑姑时常叫人带口信给自己说家里困苦,钱不够日常的花销用度。她便经常寄钱给他们。
可事实似乎并不如他们所说的那般,也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家计困难,捉襟见肘。
在乡里能盖起三间大瓦房的就绝对不是普通人家了,何况那门槛建得那般高,叫她几乎没有脸面踏进去了。
万般疑惑之下,她还是堆着寻常、浑然没知觉的笑,抬头亲亲热热地喊,“姑姑,我来看你了。”
周母正在天井里给孙子炒开花豆,听见那脆生生的声口,疑惑:这是哪门子的侄女来看我了?
她颠着一双船般大的脚急急忙忙地赶出来,打开门一看,这个人自己不太认得。
她不记得黄翠凤了,可黄翠凤还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头上扎着白头绳,常穿一条乌裙,上身蓝色夹袄,月白内衬,日常在田里劳作晒得脸孔黑中透红,显得有些老相。现如今,她还是这副样子,一点都没老,也没像有年轻过。
黄翠凤嘴角扬起,笑得更加亲切了,道,“姑姑,我是翠凤呀!”
周母将黄翠凤带进屋去,一路上嘘寒问暖,连黄翠凤的爹娘都问到了。
黄翠凤不知为何,心里总想发笑,也脆弱地想落泪。
她保持着那个恰如其分的微笑,平静地说,“我也不晓得俺爹俺娘过得好不好,他们的坟头我也没去过。”
周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嘴,单是往里头走。
周家正堂布置得很干净整洁,中间垂着一副杨柳青的福禄寿图,两边对联上的字黄翠凤认得,是表哥的字迹,自小他就有文采。
周母叫她随便坐,自己去泡茶,条案上放着碧螺春、西湖龙井等好茶,但她不识字也不识物,只得一个个打开罐子瞧,最后给黄翠凤泡了一碗糖水,似乎是为了好看,还往里头加了一枚红枣。
以前她的穷的时候,还见她大方些,有啥掏出来啥充场面,生怕人背后笑她家贫。现如今发达了,反而显得小气了。大抵是认得了一些贵人,三六九等分得更清楚了,哪种人该用哪种杯子,哪种人该喝哪种茶,心里有张明细表。
黄翠凤吃不出来这糖水是何滋味,也许那三年阳寿并不能保证她的舌头能够尝出酸甜苦辣,不过,她心里可以。
未及黄翠凤开口,周母就迫不及待地问,“翠凤,这几年你过得哪样呀?”
黄翠凤扣上茶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抬头微微一笑,“还能怎么样?在城里做官人家当丫头,吃苦挨打总是有的,现在倒自由了。年纪大了,府里头放人。”当初远房阿叔就是这样承诺黄翠凤爹娘的,送到大户人家去当丫头,给家里省张嘴对姑娘也有利。虽然事实上这是谎言,但黄翠凤决定将这个谎言继续编下去。
编着编着,也许她自己都信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周母跃跃欲问,探着头等她回答。
黄翠凤心里一片黯然,五六个月前,姑姑还托人来跟自己讲,表哥一直在等她,她就盼着他们早点把婚事给办了。说得那般真,如今想来竟全都是骗她的,不过是贪图她卖身赚的银两。
黄翠凤偏着头,璎珞垂在眼角似泪光,视线落在茶碗上,为啥自己那么傻?
见她半晌未答,周母忽然一改替她担忧的神色,欢欢喜喜得招呼毛头小子过来,将黄翠凤指给他看,说:
“来,喊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