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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粉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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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未晞,临水畔,雕栏长廊,生角持折扇唱《却奁》,面若冠玉,俊俏的江南书生扮相。她已唱多时,等待着青衣接下她那一句“有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小几上摆着胭脂墨笔,花怜影不理会她,浑然当作没听见,顾自弯腰在替妆月画眉,用刨花水涂搽两鬓,将眉梢画得纤长,这是她自己喜欢的妆容,却并不一定适合别人。妆月脸盘子小,素面要更精致些,怪道梅九音说她吃不了这碗饭。
生角再唱三折,花怜影依旧是不肯相顾。终归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委屈都写在脸上,生角忽然扔下折扇,哭着跑去跟梅九音告状。花怜影笑,好个哭鼻子的“董其昌”,谁看得上?
边上小戏子都拿好事者的眼眸瞧着花怜影与妆月,想又是她挑事。她素来是这种性情,不愿与她们为伍,也不肯好好地唱一出戏。
“师傅不会罚你,却会罚我。”在戏园子里待了有些年头的妆月已会察言观色,“我左右是不顺她的心,待在这里真没意思。倘若有别的去处,我定是要走的。”她望着曲院风荷,厌倦了这里。
花怜影抬起秀气的丹凤眼瞧她,盈盈一笑,“前些年也有个仿若你这样的小戏子,不愿再走南闯北草台卖唱,整日介地道自己命苦,就希望得遇贵人。……后来她听信了拐子的花言巧语,以为得了个好去处,在大户人家做个烹茶扫雪的小丫鬟。谁料到最后被卖到窑子里接客,活,活不好;死,亦死不了。”花怜影说,“总有些人相信苦尽甘来,而事实往往是雪上加霜。你最好安分守己,这外头的人心坏着呢。”她抬头,美目盼兮,“可你若待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未曾见过人心险恶的妆月听到这样的故事又惊慌又凄惶,垂头抬眸露出茫然的神色,是被吓着了的样子。花怜影看到她惊鹿般的眼眸很是满意,慢腾腾掷下眉笔,那厢戏班里跑腿的小学徒已经来叫她了。
梅九音的弟子虽多,但她真正地只教过花怜影一个,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影子。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当年的梅九音是千秋城名噪一时的名伶,也心高气傲,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姿态。只是,她现在就是一个不为人所知、性格脾气怪异的女先生。大都数人皆是如此,年华老去时没人能想到她也曾貌美如花,江郎才尽时无人试想他曾惊才绝世。
红颜老了,黔驴技穷,理该认输。
花怜影跨入徽草堂,挑衅地抬眉,对己梅九音永远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又扭开头去,不屑,心道:你算我什么人呢?我好与不好,与你何干?九流之内,皆是师徒,终归要各安天涯。
她不言,梅九音也一直是话很少的人。
琴师陆逸在一侧整理旧稿,有梅九音的地方总会有他,他总是不离不弃。
“我们又要走了吗?”花怜影瞧着话本,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色,仿若在说自己早已习惯。梅九音点头,“这次是沈丞相家,侯门相府最是讲究。”
“戏子,唱完了这家唱那家,唱盛了这家,唱衰了那家。”花怜影笑说,“瞧着他们今儿赫赫扬扬,谁知道明日又怎样了。”
——
府里设宴,四处笑语喧喧,女孩子们顽皮又爱凑热闹,叽叽喳喳地围在一块。这儿一堆丫头道那边小姐的不是,那边一堆姑娘说太太的闲话。女孩子们总是如此,鸡零狗碎,活得真实。
外边兴兴头头,屋内乱中有序。
沈家大姑娘翻阅着账目,抬头问周嬷嬷,“戏子都进场了吗?晚上先叫老太太点一出折子戏,剧目册子可不能到了六小姐手上。那丫头不分场合,不知道又要点什么西洋玩艺出来。兰姨娘的座位需单设,不能跟太太小姐们在一块,但也别冷落了人家,怕她闹,丢了丞相府的颜面……”
她一一细叮嘱,府内外的人都知道丞相府的大小姐是个能人儿,视她平日里的为人处事也不得不叫人叹服。
她这厢正忙,那厢女孩子推推嚷嚷地进来,争相告诉她,“叶公子已经来了。”
沈如意心上欢喜,但面上并不显露,只说,“你们这帮小丫头真是野得不成样子,嬷嬷也不管管。将来坏名声传了出去,可是要连累我了。”
六姑娘挤眉弄眼地埋汰,“这儿你最不愁了,名花有主。”
沈如意嗔怒,让周嬷嬷将小丫头们轰出去,自己得空来见叶郇。
娥眉淡扫,高髻鬟鬟,沈如意自幼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天下美人不可尽数,配以显赫家世与倾世才华方才显不可多得。丞相府的掌上明珠,求亲者踏破门槛,不过沈丞相轻易不会把她嫁出去。
夜放花千树,横枝勾衣染了香,她在凉亭里见到了叶郇,不光有他,在外带兵多年的邺王也在。
因素日里就相识,沈如意也不见外,只是略施礼节,举止落落地请他们去客厅品茶。
她转身,叶郇却喊住了她,回头看了邺王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先不去拜会令尊了,我有事找你相商。”
沈如意闻言,垂眸嘀咕他言语唐突,默立着不作声,只眉眼淡淡地也瞥了邺王一眼。
元烨会意反瞪叶郇,识趣地离开。
“你可是把手握重兵的铁帽子王爷给得罪了。”待元烨走远,沈如意回眸过来,眉眼灿然,打趣,“既存心撇下他,又何必同他一道来?叫我难堪,失了宾主之谊。”
叶郇望着皎洁的月色,月下名花美人,低头说道,“我又不知道是你出来迎接。若是别人来,正好让他替我挡挡那繁文缛节。”他边说边自顾往僻静处走,沈如意不满地鼓了鼓脸,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丞相府的戏台搭得很精致,台子的高矮与石凳齐平,上头铺着地毯,锣鼓家伙在台下口,有纱帘隔着,比戏园子讲究。花怜影脸施粉墨,一对水眸或嗔或怒,自有过人风采。她立于那,压尽了别人的风头,生净末丑一概皆是配角。
梅九音最担忧的也是这点,锋芒毕露,难保将来不步她后尘。
她满怀愁绪,终日仇大苦深。妆月没心没肺地站在她边上,嘴里啃着一只大桃子,府里的小姐见她模样儿娇俏随手拿给她的。在她耳里,唱段艳词皆只是咿咿呀呀的怪叫。她素来不愿意去细听唱的是那出桥段,那些花好月圆的才子佳人传奇不过是穷书生的臆想。她父亲也能写,而且写得比谁都好。如果他还活着……
妆月的行事性情有些不招严师待见,梅九音见不得她这般没事人模样,吩咐道,“夜间露水有止咳润喉之效,你拿着竹罐去取一些来。”
妆月拧着眉抬头,眼眸之中闪着莫明其妙的神采,心里想:也好也好,我先去玩一会,等会捞一罐河水起来得了。
被赶出了热闹地,她在丞相府的园子里转悠。
书上说后花园多花妖狐媚,妆月提着一盏纱灯笼仔细找。照到一袭锦袍,绣着白泽,妆月想那是什么妖怪,抬头见一个玉冠墨发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长身玉立,面上神情很少,衣着却穿得繁复而隆重,想来必是身份极显的人。按理,妆月理应绕道而走,不过今日她就想任性一回,卑躬屈膝地活得太久,都忘记自己原本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你是府上的小姐?怎么不去看戏?”那人问她。
妆月啃了一口桃子,语气不善地问,“你怎么也不去?”她今日就不想好好说话,亦不想安分守己地做人,或许跟花怜影一样,心上长了刺,见人就扎。
“锣鼓吵得我耳朵疼。”元烨神色稍辞,往日里他甚少这样和颜悦色。今日无公务缠身,他心情很好。
妆月捂捂自己的耳朵,笑说,“我的耳朵早已被震聋了,我就是戏园子里的人。”
元烨一道笑,“既是戏子,怎么不登台?”
“我在戏班子里学了三年戏,却一句词儿都唱不出来。”妆月说,“我是没戏文的梅香红娘,专替角儿抗花锄。不过今日唱蟠桃会,何仙姑自己提竹篮,用不着我。”
蟠桃会?元烨凝神,细心听了一两句戏文,说,“我委实是听不懂在唱什么。”
“你听不懂呀?”妆月有些惊讶,见他斯文守礼,应是念过书的,不是个白丁。读书人难道不是最懂后花园私定终身,珍珠塔、玲珑衫、相思豆……,她仰面定定地瞪视,笑颜,“那我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