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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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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十里风月,森罗殿青灯夜行人间。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愿赌服输,自负盈亏。此十六字乃行走江湖真言。
——小引
秦淮水兑了瘦西湖香粉,在手心调均匀,涂出一片欺霜压雪。拔下凤头银簪,在青花罐中掏出一点胭脂,绛朱唇鲜艳欲滴,轻咬下唇,皓齿娇态。菱花镜中,戏骨胡同的黄翠凤肤柔于水,貌美如花。
正是白天,长三公寓里还清静,隔壁院落的姐妹玉漱过来串门。
“侬真当不做这门营生了?”
玉漱一口苏白,声美于莺,但实际上她是广东人。当是时都以姑苏女儿为美,一众秦楼楚馆都学扬州小片,连相公堂子也是一副苏南腔调。
“难不成我还一辈子操这门皮肉生意?”黄翠凤转过脸来,两道新月眉温婉沉静,横着标致的丹凤眼清冷地反问。没有咄咄逼人的气质,却暗有一份不甘命运摆布的韵致。
她对面坐的玉漱穿着绿地纱的宽袖旗袍,眉目比她硬朗,凡事也比她多考虑一步。
“虽沦落风尘,但我们也不是没的挑。”玉漱侧倚在一张酸枣枝高几上,玛瑙耳坠如一滴泪珠儿明艳夺目,轻盈的腰肢摆着款款风情,说道,“听说新近有一批广东官员来沪,你与其返乡过苦日子还不如趁机巴结上一个有情有义的做房姨太太。他年熬得黄脸婆命丧了,将你扶正,倒是比正头太太还风光。”
“我家里还有个表哥等我哩!”
言说的同时,黄翠凤面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同坐一屋,但好似比玉漱命要好多了。
玉漱见这话无趣,敛起劝说的神色,抬手虚拢了拢脑后的发髻说道,“侬想的倒是好的,可纵然是个穷苦小子也不一定瞧得起我们做粉头的。花魁跟了卖油翁,不见得今后的日子就好了。戏折子里的传奇不能信,若是好,那写书人怎么会不写下去了?我是情愿在这里老死,也不跟着个穷鬼过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的生活,我嫌他养不起我。”
“只要他待我好,我是不嫌他穷。”
黄翠凤说。
玉漱横了她一眼,心想榆木疙瘩不好劝,多说反而要讨人嫌,倒不如赶紧把自个儿的正经事交代交代。
“我今早身上不大好,等会顾少爷来了,你帮我接待接待。他是个冤大头,长得一副好皮囊,出手又阔绰,赏的银子通通归你。姐妹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唯有趁你还没走的时候帮你多招揽些生意赚点银子。男人是靠不住的,还是手头的银子实惠。”
黄翠凤拜谢,心下三分感激,皱了皱鼻子,扮了个俏脸。
这个顾少爷,她也是见过的,长得像折子戏上的人。温润如玉,一表人才,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貌皆是冠绝侪辈,唯可惜只喜欢玉漱那爽利泼辣的劲,平常很少点其他姑娘的牌。这样的人物,长三公寓里的女先生一并认为:不给银子也成。
待玉漱走后,黄翠凤从朱漆描金的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只八宝攒珠的盒子,打开后是满满当当的首饰,折价一千两现银,除去赎身的钱,还剩下的够自己返乡跟表哥过好下半辈子了。想当初,远房阿叔卖掉自己所得不过十吊钱,现如今她身价翻倍,十吊钱还不够买她出来相见一面。
只是现如今赎她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卖了她十年的容华,便宜了远房阿叔,令老鸨笑开了颜,现在她想自己尝一点自己的好处。
她坐在一张美人靠上,穿着梨花白细软夏布的对襟宽袖褂子,隐隐透出绯色的肚兜,喜鹊尾的头式,用扁方压住了碎发。二月里的阳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窗照进来,一半脸浮光掠影,堪称惊艳四座。
她将八宝盒中的首饰悉数取出,小心翼翼地藏到一把琵琶中。
做完这桩生意,黄翠凤想:我从头来过,再也不留在这个风月之所。
――
一盏煤油灯,半个鸦片泡,觥筹交错。
清吟小班吹拉弹唱,盐商王员外要听马寡妇开店,被顾少爷训了顿,遂改唱浙绍的十八里相送。
梁祝,黄翠凤也是喜欢听的。祝英台与梁山伯同窗三年,化蝶成双,与白蛇传有异曲同工之妙。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都是极其不容易的事。
她也是盼着这样的传奇的。然而,终想想还是回家去跟表哥过踏实的日子,荆钗布裙,举案齐眉。
她端庄静谧地坐在顾衍的身旁,他酒盏倾尽,她便一手提袖,一手轻抬替他满上,没有一句闲话。顾衍喝下半斤绍兴花雕酒,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的不是玉漱,而是另外一个眉眼沉静的女子。
他醉眼朦胧,打趣道:“我倒是今天怎么没有个说话凶巴巴的花娘不准我喝酒了,原来她不在。这位小娘子何不自报个闺名,他日也好叫我记挂记挂?”
黄翠凤坐着巧笑,眉眼低下去,欲擒故纵,“不劳顾少爷惦记了,以后怕没机会再见了。”
顾衍不解,还是其余人帮着解释明白。
“那就先恭喜小娘子了,三杯薄酒总要喝的。”顾衍命人拿来他寄存在长三公寓的一套翡翠绿酒具,一连倒了七大白。
黄翠凤素来酒量欠佳,但盛意难却,三杯两盏下肚,酒酣耳热,醉意难挡,顾衍见状便说要亲自送她回房去。
黄翠凤住在东厢,宽敞舒适的好地方。她性情儿温顺乖巧,恩客也舍得为她花钱。
整套花梨木家具,小叶紫檀的博古架子,梢间设有琴房、茶室,便是官宦人家也不见得能摆出这场阔气。可是她要走,这些送往迎来、半晌偷欢的东西都留她不住。
顾衍往熏笼里添了些暖香丸,回身来与黄翠凤说话。
烛火盈盈,灯下见人。
青丝着墨,眉黛如山,牵袖的手指纤纤如玉,一只春带彩的镯子衬得手更加白。
房里还有一场风月酒好喝,自带的佳酿,又叫了一碟正宗的杭州桂花栗子,拌几样苏式小点心。顾衍搂着黄翠凤喝酒,她单是笑,却不沾唇。
顾衍瞧着她烟视媚行、欲拒相迎的样子,压低声音蛊惑道,“这可是一壶好酒,平常我还舍不得喝。”
黄翠凤轻推酒盏,霎着眉眼说,“酒便是酒,我连黄酒与白酒都分不出味道来,哪里知道它的好坏?”黄翠凤平素寡言少语,但喝醉了酒难免轻言浪语,动手拉着顾衍的袖子不放,斜乜笑着道,“顾少爷你来我此处,就不怕玉漱吃醋?”
顾衍手指轻扣着酒盏,笑而不言,这话有撒娇之嫌,哄哄就好。
玉漱此人精明厉害,知道他家中有雌老虎,断不肯迎她进门,再多作纠缠也无结果。若非看在银子的份上,早已跟他断了交情。黄翠凤心性单纯,见一是一,虽再三遭人拐卖,但对这个世道依旧没个清醒的认识。
若要寻个不求名分、对己死心塌地之人,这黄翠凤方是不二人选。顾衍勾唇一笑,手盈盈下握,耳边轻语,“平儿都被玉漱霸着,竟不知你的好。”
一番话听得黄翠凤心中柔情似水,眉目生辉,却佯怒道,“你糊弄我?这话我明儿就往玉漱跟前说,看你如何交待?”
时嗔时喜的样子最动人,顾衍舍不得移开眼眸,叹道,“知道你俩姐妹情谊好,但也别合起谋来坑我一个。”齿浃间留有桂花佳酿的味道,他俯下身来一亲芳泽。
黄翠凤想起身,却被顾衍一把抱住,抬眸间已明了他有别的指望。
风情月意,红纱帐暖,美人如玉。
顾衍拿起桌上的残酒,不顾她阻拦,将余下半盏灌入她口中。
——
一夜风流,虚实不分。
醉意沉,连梦境也真实起来,黄翠凤梦见明明是晦暗不明的时辰,一只芦花大公鸡却停在自家老屋房顶上打鸣。荒烟漫草中,她七十岁的老祖母坐在坟头哭诉地底下渗水太冷,要儿孙们多给她烧些炭火去。
黄翠凤从噩梦中惊醒,欲拉起顾衍替她解梦,却发现玉枕之侧的人已无鼻息。
嫖客死在妓·女床上不是绝无仅有之事,但黄翠凤是第一次碰到。花容失色的惨叫,伴随着城头五更天的晨鼓同时擂响。
听见叫声,鸨母、娘姨皆慌忙赶过来,推开门见黄翠凤已被吓得魂不附体,面色发青,整个儿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鸨母与娘姨一番商议,最终不敢告官府,只派人送信给学士府。
世家公子死在妓·女的床榻上,传出去有辱门楣。鸨母知道以学士府的清白家世绝不想声张,她安慰黄翠凤,微笑着抓住她摊在膝上无措的手,翻看柔若无骨的手样,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安心得歇息去。唉……看你吓成这样,真当是可怜。”
黄翠凤见鸨母这般替自己着想,不敢再危言耸听引起众人的恐慌。她去借住玉漱的屋,失魂落魄地走,没有听见别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鸨母算啥个好人捏?”
“好人哪会做鸨母?”
“真当出事体,伊也不会管账,将翠凤一个人推出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