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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王员外家的夫人病倒了。
      一不寻医,二不问药,反倒先上山请法师来作法。
      庙里的住持与员外是旧交,每年都要来府里做一场隆重的法事祈福,这次赶忙带了几个小和尚过去,以为是撞上了妖邪。
      问了才知夫人原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梦见府里有妖怪作祟,张牙舞爪地卷走了她的宝贝女儿。
      然而住持在这偌大的宅邸里转了几圈,手持柳枝撒了几瓶水,半点妖气也不见,只得好言安慰了夫人几句,赠了开光的宝物供在正门和后院几处镇宅,便启程回了寺院,留了几个弟子在此守候。
      小和尚们难得下山还不用化缘,乐得在府里吃斋菜,员外也颇为慷慨,安排了西院做住处。
      夜里还有仆人提灯守夜巡逻。
      私底下人人都奇怪王老爷一家为何因个噩梦如此胆战心惊,只觉小题大做,随着时间一天天安稳过去,夫人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病情好了大半,小和尚也陆陆续续地回到山上。
      一日黄昏,员外送了大夫出门,抬头便见门外梧桐探进围墙的一段光秃秃枝桠上,停着只硕大的喜鹊。
      这当然是吉兆。
      本有些愁容的老人刚喜上眉梢,就见喜鹊张嘴竟口吐人言,声如洪钟。
      “今为两家秦晋之盟而来,下月初五便是良辰,望公早做准备,切莫辜负先主一片美意。”

      却尘思丢下木鱼赶来时,正值那喜鹊报喜后离去,扑棱棱飞入暮色。
      府里立刻乱作一团,夫人小姐捂着手绢直哭,王员外面色如土坐在堂中叹气。
      其他和尚都回了寺院,同住的师兄闻得此讯也连夜赶回请示主持,剩下却尘思还留在宅里,避开他人问起缘由,原是十几年前这老人家曾救过一只濒死的老狼,本也不以为意,三日后夜遇瞽目老者,自称报恩而来,和颜悦色要与他家结下亲事。员外哪敢拒绝,只得战战兢兢应下,目睹对方化狼遁去后便急匆匆举家迁走。
      如今员外老爷膝下两子一女,小女儿正未婚配,想来定是要被山大王掳去了。
      “千里之遥,竟还被找上门来,只可怜了我那女儿……”
      却尘思暗叹一声,安慰道:“明日师父就到,定有解决之法。”

      回到住处时已近四更,却尘思洗漱后披着头发就要入睡,外面却窸窸窣窣有了动静。起先是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声,他也不以为意,不久又逐渐掺杂了模糊的人声。
      只听一人咳嗽道:“这宅子里怎到处一股和尚味儿,莫非都吃斋念佛不成。”
      “新娘子住在哪间?”
      “你就知道是新娘了?”
      “好好好,新郎也成的呀。”
      说话的男女老少皆有,多是语带笑意,声音却飘忽不定,却尘思听得奇怪,披衣起身悄悄走到廊上,外面垂着挡风的竹帘。
      “哎,你现在这模样,可要吓坏人家啦。”
      另一人显然心情不好,恶声恶气道:“吓走了正好,我也不……”
      却尘思猛地一提帘子,人声便骤然消失,月下暗色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一排小鸟挤在栏杆外的树枝上,齐齐往这儿看来,静默一瞬又各自啾啾几声,振翅飞走。
      他点着暗淡蜡烛,堪堪照亮颊边一圈光晕,往四下一张望,似乎毫无可疑迹象,正要回房,就见隔着两丈远的树梢上仍停着只鸟,巴掌点大,在夜里看不出什么毛色,探头探脑的直往他这里瞧。刚准备招手逗逗它,那小鸟也扑着翅膀迅速飞离。

      第二天却尘思如实以告,小姐当即吓得搬到夫人房里暂住,老人家甚至担忧起两个儿子的清白来。幸而住持赶到,亲自在厅堂作法持咒,府里上至老爷夫人,下至仆从伙夫,门窗俱被施了佛咒。
      然而三更一到,外面更夫梆子响过三巡,就听大门外有人敲门,众人开门一看,只见台阶上摆着几口箱子,红木新漆面,正是那妖怪的聘礼。
      箱子里除了金银珠宝,药材锦缎,还夹着封信。
      却尘思打开信封一念,写得倒也简略,只在信里列了妖怪姑爷的生辰八字,问候岳父岳母安好,虽只字未提婚事如何,却也言辞恳切,绝不怠慢。
      王老爷听得面色铁青,几口箱子不能收更不敢扔,只得让人挑到院里放下。
      世道太平,却尘思年纪尚小,也不懂什么驱魔法术,只跟在方丈后头诵经,在府里兜转至天明也无所获,便揉着眼睛回到屋里歇息,这才发现栏上用石子压着一张纸,居然也是那妖怪所留。
      这信倒似是专写给未婚妻的,字迹与前一封不同,颇有些歪斜,话也少得要命,只干巴巴提到聘礼里有一块檀香木,是专门搜罗来的。
      落款“鹤白丁”三字。
      想来是这位山大王走错了门,怎递到他这儿来了。
      然而小姐是万万不愿收的,所以这封信理所当然就压在了他屋里。

      老方丈的宝物祭出一件又一件,但也没奈何,那妖怪虽从未现行,但聘礼倒是没断过,信也一封一封地出现,总在半夜三更时,从廊外的竹帘缝里塞进来。白日里连续请了许多高人作法,也曾带人在楼下埋伏几宿,仍是徒劳,众人也只能作罢。
      却尘思本不打算看他人信件,但员外一家总不敢碰,他也担心落下了什么信息,因此都由他查看,再念与人听,无非是亲事安排的进程或者新送来的聘礼里有什么特别的礼物。时间久了他甚至觉得这山大王若不是妖,倒也算个好人,每夜奔波千里而来也不做什么逾矩之事,似乎确实对佛咒略有忌惮,从不肯踏进他的房门半步。
      这天却尘思回来得早些,坐房里抄经书,忽听外面风一起,枝叶轻扫几下,本也没注意,但却逐渐察觉似乎有人在暗暗往这边看。
      月色正明,他沉吟半晌,起身打开房门,走到廊上,就见半掩的帘下藏着书信一角。刚探出手去取,便觉指尖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又轻又快。
      他手一抖,小心翼翼掀起竹帘,只来得及看到一只颇有些眼熟的小雀在栏杆上跳了跳,转头飞走。

      婚期即将来到,员外一家人心惶惶,已经在暗地里打点行囊遣散仆人,准备再次搬家。
      山大王却还被蒙在鼓里,照常写一些没什么内容的信件,偶尔拐弯抹角问未婚妻的近况,却尘思哪里知道这个,只得规规矩矩胡说八道。
      和尚道士们提议过让他回信约那妖怪亲身来见,好瓮中捉鳖,但对方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硬是搪塞过去,不了了之。
      等到了初三,女眷们天亮后就悄悄坐马车离开了,和尚还是照常在厅里诵经念佛。
      深夜里一道庞大的虚影立在宅子围墙外,听到诵经声撇撇耳朵,又慢吞吞云雾一般飘到了西侧的园子,倏然缩成人形。但显然还不满意,伸手在脸上一番揉搓,变幻了好几个模样,却仍是毛茸茸的,不由忿忿地踢了块脚下的石子。
      最终化成一只圆头圆脑的狸猫,叼着信毫无声息翻墙进去。

      初五的时候府里就已人去楼空,却尘思跟着方丈回了寺庙,一路上听着师父“万不可再回去惹事端”的叮嘱,兜里还揣着来不及处理的妖怪的一叠信。
      不管自己是否出于善心,终究算是骗了人,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等晚上照常晚课,他提起木槌准备忏悔,在周遭一片小和尚的念经声里,终于想起他抄了一个月的经书还放在小楼里。

      明月高悬,一片寂静的宅子里无半点灯火。
      宽敞的路面上逐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只见一行人喜气洋洋敲锣打鼓而来,在月光映照下如同虚影,行人视而不见。
      虽是凡人打扮,却个个奇形怪状,嘻嘻哈哈抬着花轿行至大门前,对门上落着的铁锁毫不在意,穿门而入。
      进了门,十几箱的聘礼整整齐齐摆在台阶下,妖怪们哎呦一声:“这是嫌弃啦?”又竖着尖长耳朵四面转转:“人都走光了,不来喝喜酒?”
      “亲家公不在,新娘还在就好嘛。”
      说着又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往西面的小楼走去。
      于是拿了经书正准备悄悄翻墙出去的却尘思就被抓了个正着。
      数十只大大小小的眼睛盯着他看,直把人盯得毛骨悚然,干咳一声就要竖起手掌:“我……”
      “怎么像是个男的?”
      “真的是他?”
      “循着味儿来的,哪还有错。”
      一群妖怪咕咕叽叽议论了半晌,最终神色古怪地下了结论:“新郎也好,也好……”
      却尘思不明就里,怀疑是不是自己欺骗人家的行为败露了,要被捉回去报复。他自知理亏,叹口气道:“可否待我回去先……”
      一听“回去”二字,再看看他拿着包裹披头散发的,显然是半夜爬起来要跑路,一群妖怪便叫起来:“不管不管,吉时已到!”
      说着洒出一道浓烟来,把人推进了轿子。

      却尘思整个人昏头转向,眼皮子也睁不开,撑了许久才算清醒一些,只觉这轿外的声音不断变化,穿过几处闹市,人声渐消,四周逐渐响起虫鸣声,轿身也像在山路上不断颠簸似的,直震得他左右乱撞。
      不知过了多久,等这行队伍停下时,外面居然又响起了鞭炮声。
      一群人在外头叽叽喳喳地道喜,却尘思听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对方似乎误解了他的身份。
      但这会儿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那群妖怪生怕他要跑,身上不知何时缠得跟个粽子似的,人也像被套了麻袋,什么都看不见。
      那位未见其面的大妖怪已站在他对面,隐约的压迫感,他满脑门的冷汗,只觉全身都不听自己使唤,在一片高高低低的笑声里拜了天地(一片黑漆漆的山林),再拜高堂(供奉的老大王的牌位),最终相对而拜的时候,他不断默念的佛经终于派上了用场,忽的在他混沌的视野里破开道口子。
      但也仅仅只让他看到一双踩着靴子的脚,以及忽然垂下来的一条乌蓬蓬的尾巴。
      旁边站着的羊角小老头立刻捅了捅妖怪的腰侧,只见对方动作一顿,尾巴扫了扫,便倏然缩了回去。
      等他稀里糊涂被簇拥到贴满囍字的房里坐下时,脑袋里还不断回想那条毛尾巴。书上说妖怪道行越高,性情越接近于人,原还以为会通情达理,但眼下这位山大王显然是刚化形,若发现找错了人,岂不是凶性大发要一口吞了他?
      他呆了半晌,开始思考等会儿做了鬼,还能不能给自己也超度一下。

      妖怪进了门,先在他跟前站了会儿,又走到柜子那儿一阵乱翻,他很快闻到一阵颇清幽的檀香气,然后又传来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但这丝毫没能安抚他紧绷的神经,对方又踱到了他身前,突然撤去了障眼的法术,顿时眼前一亮。
      却尘思下意识一眨眼,僵了片刻,只能朝对方笑了笑。
      这位妖怪长得倒并不吓人,眼睛狭长瞳孔发亮,只板着张脸看他一会儿,伸出手指在他脸颊上一划,半晌嘟囔道:“男的就男的……”
      说着便坐到身侧,又凑过来,若无其事握住他的手。
      这才发现却尘思垂到指尖的袖子里隐约藏着什么硌着他手掌。
      他顿了一会儿,伸手探进对方繁复的衣袖,摸索片刻,在却尘思觉得有些痒的时候,终于扯出一段事物来。
      缠绕的佛珠犹带体温。
      妖怪却像被烫到手,简直要跳起来:“你是个和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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