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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十五章 白包含多少种颜色 5 ...

  •   第五节

      调查继续。

      普外科确实没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作微创手术的大夫,确实在一个月之内,手术安排已满。

      这一台额外照顾了的手术,委实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时间之外。

      这些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自己的调查组一一列出的结果,却已经甚少报纸的记者,愿意真正再往下继续了。

      热情停留在这个看点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1-3个月。

      关系户可以随时点最好的专家手术。

      这中间存在的一切可能,被无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测,议论,感慨,嵌入至如今越来越尖锐的医患矛盾的焦点中去。

      一时之间,院办公室接受到的投诉增了近10倍,其中多半来自外科系统。

      为何我要挂专家号没挂到,只挂到了普通号,浪费我时间?

      为何我只是小病,想挂普通号,今天却说没有,某专家有空,价钱贵了好多,坑钱?

      为何我手术安排在当天第三台,邻床却是第一台?

      为何我肚子疼,医生不许我用止疼药,真的是什么所谓疼痛本身反映身体的问题,不能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让‘身体闭嘴’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送红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些问题,应答这些质疑。他自己的手术与门诊停了一小半,主要负责协调的程学文,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旧之外,基本都在与院办和病人沟通。

      至于周明,前三天暂停所有临床工作接受检查,之后,基本上每天有1/3的时间在接受各种检查和问话。而一分区的所有护士,算是经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彻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贿赂’的底线定在什么地方。收钱才算?还是一支口红 ,一张音乐会的票也算?还是一个果篮,一箱饮料,也算?是只有事前给,算,还是事后给,也算?那么半年之后老病号结婚了,来看望当年的护士们,送了两盒巧克力,算还是不算?

      护士长问院办主任葛伟,那么丝绸锦线制作的锦旗,到底算是不算?

      于是全体护士都递交了不算检查的检查,反省交待问题之外,表决心。

      第一医院确实从来不曾如此地被暴露于这么多媒体的监督审视关心之下。如果有,也从来都是优秀典型优秀专家科研成果最新术式或者抢救成功的濒危病人。

      如今,第一医院自己,也并不知道该把这彻查,放在一个什么标准。

      便算是卫生部的检查组,对此,也有些模糊和茫然。

      两个卫生系统自己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如果放在任何一个临床医院里说出来,大约百分之百的大夫会认为,这简直与任何不正之风,毫无关系。这样的照顾,是人之常情。然而人之常情,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实在也与铁定的规矩,有着一条条的裂隙。

      病床确实全满,没有故意预留水分空床,然,每一个人都能在病床满的情况下,被协调到其他病床空的科室么?专家确实是以工作外时间做的手术,然,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专家工作外时间的特殊照顾么?手术室护士的时间呢?

      无论如何,普通外科的这件天使的白衣,是不能纤尘不染,有着天使该有的颜色了。至于这污点,原本是尚在可接受可容忍的一点两点,却远远地没看清楚,甲告诉乙,乙告诉丙,丁听见了,再拿个喇叭讲出去时候,已经变成满身皆污,让人义愤填膺……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毕竟,假如这件白衣真的洁白无瑕,或者,也没有被讲成满身皆污的机会吧?

      既然污点已经不可否认地存在,争无可争辩无可辨,脏污的程度,亦难以清楚辩说,唯能做给他人看的,就是你为这脏污而羞愧,努力地将它洗干净。

      李宗德跟院办商量了很久,决定轰轰烈烈地开展大力加强医德医风建设,提高医生个人素质的‘医德周’活动,以办壁报宣传,开会发言,讲述科室中关怀病人,以病人为亲人的好人好事为主,同时检讨医德上的亏欠之处,两相对比,批判坏的,弘扬好的,并安排记者采访报道。

      批判的重点是李波,作为住院总大夫,打乱正常安排,给熟人开后门,影响其他病人就医的权利,造成了医疗的不正之风。

      他将在会上,主要检讨,并且表决心彻底正视自己医德上的缺陷,深刻反思,从新开始,改变工作作风,带错立功,争取以后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而周明,若干帮助贫困病人,帮助基层基础薄弱医院建设的事实要宣扬,对于没有严格管束下属,对歪风邪气没有及时制止的错误,要批评,他需要发言检讨自己的管理方法,表决心以后作为管理者,应当更加注意科室纪律,对于医德优秀的下属,要多加表扬提拔,对于李波这样破坏纪律,医德有缺的下属,要严肃批评,不能重用。要树立科室新风。

      安排几位其他同事,从学生到主任各1-2名代表,发表意见,表决心。

      这个方案出来,李宗德先跟李波私下谈了一次,也无非是说,他一贯的表现,大家明白,然而这次,事以至此,无可奈何,科室会尽力不影响他类似考试评职称的实际利益问题。

      李波完全同意这个决定。

      李宗德却全然没有想到,跟周明谈的时候,他先是一言不发地听,不说任何意见,而当李波的检讨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就双手一撮,揉成了纸团,以极准确地抛物线,丢进了3米外的纸篓。

      “李波是我病区最好的住院医生,上下皆知,科内科外皆知,要表演一场口是心非的荒谬滑稽戏给不相干的外人看,我不当这个演员。我也不许他当。”

      李宗德足足有5分钟没有说出来话。一瞬间想揪住他领子大骂你小子混蛋,然后诉说自己这一段的难为,对他说,总要给不依不饶的媒体一个交待。

      到临头,却又克制住了。只因他猛然想到,这个这几年来全科认定的最出色的青年专家,自己的接班人,可非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博士生硕士生,连住院医培训,住院总轮转,都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周明,根本不是‘自己人’。

      许多已经淡忘了的往事,在此时,再重新回到了李宗德的眼前。

      当年,周明的导师徐某,著名医学世家出身,研究与临床两方面俱都惊才绝艳,40多岁便已经做了大外科的主任,端地被认为是医学界的奇葩。

      徐某才华横溢,性子也从来傲慢,一贯对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嚣张明晃晃地顶在头上,意见不同时候,面子功夫是从来不肯做的,对他不加掩饰的打压和排挤。直到竞选院长时候,徐某因为做人过于跋扈,树敌太多居然失败,偏偏在竞选失败后不久,在一个颇有争议的手术中,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

      最后事故鉴定的结果,此事并没被判定为医疗事故,心高气傲的他却无法面对四面幸灾乐祸的议论,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不久,就带全家移民加拿大了。当时外科很有一阵子的人心惶惶,几个学术临床都出色的主任医师级别的副主任实力水平相当,各有特长,其中,李宗德临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础研究上特别突出。只不过,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当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并非从这所医学院毕业,这在大外科,简直是珍惜品种。他家里穷,高考时候,成绩足够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学,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就在离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对普通的医学院,之后工作的几年中成绩特别突出,年年获奖,到北京进修时候,就被当时的普外科主任张志祥想办法留下了。

      身处门户之见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从来没抱过太多出人头地的想头,本着谨言慎行,低调刻苦,多卖力气,少争功劳,远离人事纷争的原则,只想做个技术上出色的好大夫,却没想到,徐某一走,中所纷纭之时,张志祥力排众议,抛开门户之见,打破二十年来默认的惯例,以李宗德临床功底扎实,作风严谨,为人敦厚,原则性强,更难得是并非这所医学院出身,学术研究特色与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长补短,弥补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这个主任。

      李宗德自问,自己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变了从前老老实实做人的态度,对待所有同事属下,一贯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对于在临床上堪称天才,在作风上让人头疼得韦天舒,向来容忍,对曾经特别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军’班底,也没有区别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风,老爷子张志祥喜欢,自己也是真心赞赏,于是从来不曾因为徐某的关系而薄待了他。这多年来,他们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为惜才,连带对许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作出的不太循常规的教学改革的尝试,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实在觉得他是自己很亲近很得力的属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时,周明的态度,让李宗德蓦然间想起来他那位导师。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正儿八经的老师,以往的合作良好,他只是遵守自己的原则。对于自己这个顶头上司的尊重信赖,究竟能有多少,实在难说。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愤怒,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并不能拿出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命令他去做。

      自己没法让这位接班人说出他心里到底打算着什么。

      甚至,也许周明与他的导师想头一样,自己,只不过是个庄稼汉出身的土老冒而已。

      如此,便算是真的拉下老脸,将如今的苦楚再次陈述,动之以情,他也大可继续他的骄傲,显示他对下属不计一切代价的保护。况且,如今的苦楚,还用自己来说?他不体谅,自就是不想体谅。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着,方才一瞬间绛红的脸色,渐渐青白,

      周明这时站起身来,“后门,我开了。我的问题。李波虽然是院总管床,但是他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我不介意,绝对不敢私自放人进来。关于这项错误,我负主要责任,李波是次要,科室怎么处罚,重罚,降级扣工资,在或者别的什么,我都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演这场戏给别人看,我病区的大夫,治病救人是本职,我们从来未曾渎职,我们也没有当演员的能力。”然后,冲李宗德道,“主任,一台肝血管瘤,不能再多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问话的,下班时间再来。”

      说罢,便就推门走了。

      李宗德站了许久。

      “这算什么?”半晌,李宗德抱着双臂来回来去的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呼吸越来越急,手都抖了,冲着门低吼道,“这个时候,谁还有资格赌气?轮到谁逞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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