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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十二章 至大的幸福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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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夜深人静,值班室里,陈曦裹着棉被给谢南翔写信。
“最近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很多,但是我忽然不知道怎么说起。今天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写流水帐给你看。
那个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小孩,所有人都尽了最大努力,我们终于能留下他,而且,他在以一个让人难以致信的程度迅速康复。前天李棋回来乐得不成,说那小孩儿会笑了,取足跟血的时候还哭一声,可是接着一逗他,但只要对着他的眼睛,他就笑。后来萌萌也跑去看他,回来说,他真的会笑,笑得特别好看。
现在这孩子简直已经成了儿科的宝贝,大家下定决心要给他找个好人家,不能送到福利院去,病好了也舍不得。甚至我们不想再找他的父母了,便算找到,便算她肯认回孩子,她既然肯把他扔掉,不管是因为养不起,还是因为病治不起,我们都很怕再有困难,她依然会放弃这孩子。
大家敲锣打鼓地给他寻摸领养人,多亏是个男孩,一个护士的朋友的远房亲戚决定领养。这对亲戚在北京跑服装生意,如今生意做得不错,户口有了,房子有了几套,手下已经有20来号工人,偏就是男方不育,看遍医院试尽偏方之后俩人都已近四十,终于决定领养个儿子继承香火。
他们对孩子年龄长相都很满意,看了,立刻就决定领养,大家都觉得这小白菜这下有了幸福的希望,且想着那位夫人五个手指头上5个金玉翡翠的大戒指,先生脖子上小手指头粗的项链,开玩笑说小白菜这回歪打正着去了有钱人家,只别被晚来得子的爹娘惯得过于厉害,跟那个童话故事‘大林和小林’中去了富人家的大林一样,来日让我们见着个营养过剩,呆头痴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胖少爷来治疗肥胖症。
没想到就在即将成为有家孩子的第三天,小白菜未来的父母突然气势汹汹推开了儿科办公室的门,进来就破口大骂,为什么做医生的要卸包袱,骗人?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了误会,李棋说,大家很难得地真正拿出上级要求的‘医生对患者家属的无礼指责不但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发自内心地笑脸相迎’ 的态度,好几个人同时拉过椅子请他们坐,并且倒茶,坐下来慢慢说。
孩子不会有后遗症,这从他的全身体检结果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菌血症已经控制,并且根本排除了脑炎;他的心肺发育正常,败血症只是细菌入血,跟白血病根本是两码事情,只要没有造成器官损害,他便跟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只是弱一点,需要更精心的呵护,他以后会是一个正常,聪明的孩子。
李棋说,林大夫泡了碧螺春端到他们跟前,完全放下贯有的矜持,以比平时的温柔斯文更温柔斯文十倍的微笑,迎接他们伴着‘骗子’的指责喷出来的吐沫星子,一遍遍解释病情,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这让周围几个小大夫都有点吃惊了。
只是林大夫也许毕竟还是太‘骄傲’ ,也或者就是太爱这个小孩,她的耐心,低声下气,在听见对方说出,“那谁知道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比别的孩子傻?比别的孩子矮?”,“他弱,那我们多倒霉啊,还不是自个儿生的还得老带着看病”之后,彻溃掉。她拉开了门,在对方要投诉的坚持下把他们送到了院长办公室。
小白菜再次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院办公室下了硬指示,立刻把孩子送走,现在菌血症已经控制,孩子已经可以撤管,已经可以送到福利院了。
大家都很急,想着如何能继续赖几天,加紧找领养,我动了心思找小禾写煽情故事刊登报纸吸引领养人,可是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妥。我说我也觉得很别扭,我也不喜欢这种形势,可是,为了小白菜的未来,我们也只好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来了;林大夫说不是鸡皮疙瘩的问题,我不舍得把他放在舆论的中心,被人评论,拿他的悲惨身世赚人眼泪,更不要让他冒险,看煽情故事一时激动作出领养决定的人,不见得与当年一时冲动生下他又不要的人有所区别。
有很多不幸的人,为了生存下去,只好称为舆论的中心,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展露人前,我们的小白菜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要拥有平静快乐地长大的幸福。
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理,可是,实际情况摆在这里,小白菜会真的拥有我们希望他拥有的幸福吗?
昨天主任再催,林大夫竟然说,暂时没人领养,她就把小白菜带回家,一直照顾到有人领养的时候。如果他懂事了还没人领养,她就领养了这个孩子。晚上,她真的把孩子带回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白骨精和李棋她们都担心,林大夫这才是一时冲动。医院里当真没有能藏住的秘密,林大夫已经跟周老师离婚的事,大家多多少少地是知道了。
一个人带一个跟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林大夫说怕别人冲动,她会不会只是因为太冲动呢? 可是这冲动,至少,让小白菜暂且有了个家,就有了等待幸福的缓冲余地。
这个冲动的结果究竟会是什么? 对这孩子,会不会又是一场以善意开始,以无奈结束的伤害? 对林大夫,会不会给她未来的生活带来许多她自己都没意料到的麻烦,甚至,我庸俗地想,再美丽出色的女人,也是30出头的离婚女人,带着小白菜的话,她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吗? 她会不会被这小孩子,折磨去美丽和骄傲,变成一个泯然众人的黄脸婆呢?
我不清楚。
南翔,我从前很自信,于是很爱发表被她们称为‘特别精辟的言论’ ,如今越来越不能再发表‘言论’ 。很多我想不明白的事,很多我看不明白的人,包括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嫉妒’ 刘志光。这个在我看来除了心眼好,够刻苦简直一无是处的人。但是他这心眼好和够努力,却也不见得能起到他期望的效果。
然而不管效果怎么样,这个人就一如既往地笨拙而坚定地做属于‘刘志光’ 的事。
我跟自己说,如果没有萌萌后来反应过来了,凭刘志光那别扭之极的心肺复苏,或许小白菜早在林大夫她们赶来之前就已经完蛋了,可是,确实,如果没有刘志光毫不犹豫地拿那蹩脚的,考核时候勉强过了及格线的操作来给小孩复苏,也许萌萌压根不会反应过来,还在纠结究竟救得活救不活这个孩子,更不要说我。我也跟自己说,如果医生各个都像刘志光那样去跟病人‘谈心’ ,解释那些琐事,病人早就死掉了一半,哪里还能留下命来等着他安慰? 只是,昨天,那个肝癌骨转移的退休老师又疼得哭了,他一边哭一边骂我们,说反正救不了他了,为什么要作这些‘支持’ 治疗,让痛苦再延长一点儿? 那个人对主任,对周老师都大发脾气,他们亲自给他去做伤口的处理,他都不肯,却要让刘志光给他做,周老师说他做得恐怕不够标准,那人却坚持,说标准也救不了我了,我愿意看见他,我愿意听他说说话儿。
现代的医学有太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李波说,做医生,永远有许多两难的选择,更有时候,奋力地救活一定会截瘫的病人,或者救活立定心思自杀的病人,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周老师说挽救生命是医生的本职,也是本能,有生命才有后面的希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能永远这么笃定,又或者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最初就如现在这样笃定,反正我不能。
何止做医生呢?
便就连到底该不该同小禾说秦牧的事,我都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决定。
秦牧夫妇是小禾送来的,然我在当天立刻进了手术室,并没见她,之后说起,她是一副学雷锋做好事的语气。
可是我却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这一次我揣测又揣测,却怎么也猜不透小禾的心思。她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且肯认错,那么她是否真的就把跟秦牧的一段过往,当做了错?
但是,她放不下,又如何,我是该引导她发泄出积郁于心的难过,还是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等时间,消化掉她心里的一切?
更不要说,后来科会诊讨论了秦牧的病,竟然有可能是预后极差的胆囊癌,且现在尚难得知分期。
听着病历讨论的时候,我心里特别希望,他有不幸中的幸运,因为这场车祸,也因为这场车祸他的普外科大夫是周老师,这个很难早期发现的病被及时发现,他还有康复,哪怕是尽可能延长生命的机会。
这只是我本能的希望。秦牧是小禾几乎嫁了的人,也是我那时候很喜欢的朋友,大哥哥,打着小禾的旗号,敲诈吃喝,耍赖要他帮忙设计班刊比赛的版面拿到大奖,拿他画的T去考上艺术类学校的同学跟前臭美的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希望对不对,我自己都很惊讶。他是背叛了小禾的人,且现在跟那个把他从小禾手里抢走的女人感情很好,还有了小孩。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对他的倒霉幸灾乐祸,也更觉得自己会厌憎那个女人。
但是没有,我那天看见那个女人,伤口还没长好,偷偷地扶着墙想去看他,我没有按照规定板起脸把她呵斥回去,我找了台轮椅带她去婴儿房外面去看看孩子,然后,送她去骨科病房,秦牧那里。
秦牧看见我,低声说谢谢。谢谢大夫。不是谢谢陈曦。
我对这一切觉得茫然而沮丧,跟小禾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更觉得沮丧。其实我真想跟她说,来,抱一个吧,如果你想哭,咱这儿有个可供你哭的肩膀。然,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因为脑子里,立时就有了如此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的考量。
这么的犹疑。对于不能看见明确结果的事,或者,所有人都会犹疑?
除了,刘志光那样的人。
我忽然明白,为何看着他总是拿着那卷线,无时无刻地练习打结,总是在病人有任何他利索能及帮忙的需要时候随叫随到的时候,我那么气急败坏。
假如他也为了如此的努力到底是哪番后果,这样投入究竟值得不值得好好犹豫一下,甚或为自己找个后路,开始多念外语,多留心临床以外的工作的话,我都比较能够觉得他可理喻。
是的,他真是不可理喻的大傻瓜,但是南翔,我想,在我心里,其实相信,真的傻到了这个程度,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南翔,前一段我有很多烦恼,比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做医生有了些眷恋,比如想起来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有许多的抗拒和惶恐,比如,比如没有时间好好地背这些单词,又不知道,究竟是该目标明确地背单词,还是该好好地做我的医生。
那天你说,让我放下心来,便做好手头的事,我的今后,也未见得多背了10个单词就比少背10个更美好。如果以后做医疗相关,如今的经历必定有用,如果以后彻底改行,如今,便更是宝贵,因为,仅有这一段时光体验这样的生活。我当时气愤地说你不说真心话,应付我,摔了电话。
我跟你发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脾气,还好,你没跟我计较,也没跟我吵架,说实话,虽然我知道自己很不讲理,还是不想听你说我胡闹。这种感觉真幸福,谢南翔永远是谢南翔,很踏实。
我想在我的生命里,毕竟还有一件,可以全无疑惧,全无得失考量地,放纵自己做个傻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