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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章 给 生命的接力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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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当白晓菁离医院办公室已经只有3,4米距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烦地刷地转头,一句‘干嘛’已经出口,才见是程学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语调平和地问了一句,“上班时间离开科室,你向带教老师交代了么?”
“我,” 白晓菁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句话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带教老师还是外科大主任,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来的话,她肯定理都不理,扭头就走,随着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
可这个人偏偏是程学文。
他一如平时的温和,然这句话一出口,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尴尬惭愧。
她将头扭到一边去,“我办完了事儿,回去给您做检查。”
程学文握住她夹在腋下,卷得乱七八糟的锦旗,“这是做什么去?”
白晓菁倔强地将下巴扬着, “这跟您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之后,我擅自离岗,您怎么处置都行。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如果因为你擅离岗位没打招呼,造成该交代给护士的医嘱没有交代,该查看的化验单没有查看,耽误了病人治疗甚至出了医疗事故,是一个处分能解决所有问题么? ”
他说完这话,便就只静静瞧着她,白晓菁开始梗着脖子僵着,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愤怒所激起来的充足的底气却是在他的目光之下渐渐泄了,她不知不觉将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睛瞧着别处,脸上依旧带着执拗,“如果院办那帮人非逼着把那孩子送走,我就把他们办公室里,由他们手接下来,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么天使什么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都烧了。别挂着丢人现眼,瞧着扇自个儿嘴巴。”
“回去,继续给你的病人换药。你昨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交。” 程学文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说话似的,从她手里将那面锦旗抽出来。
“程老师,您,” 白晓菁一脸的不服气,却没说话,闷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做英雄之前,你要先做好本职工作。再光明正大的理由,都不是渎职的借口。” 他说罢,再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随时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晓菁瞪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还是转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经拐弯下楼,程学文却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面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机给三区院总打了个电话,交待道,“刚刚手术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联系,确定跟他们那边管床大夫把所有结果都过一遍;后天要手术那个,单子你再去检验科催,家属来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晓菁管床病人的换药拆线,清洁瘘口,谁也不许再替她。你们管不了她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们,过几天就做工作总结,我跟周大夫申请,把你们一起轮转到他一分区重新转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练你们带教基本功。”
他说罢合上电话,对着那面锦旗瞧了一会儿,卷起来,朝前面的医院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主任葛伟已经对着林念初递到面前的病例,检查结果看了足足10分钟而没有说话。
他看不懂这些东西,并且从心里,觉得林念初他们,是拿他不懂的东西来压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听我们安排。
他们说这孩子目前不能转院,转了院,一定会让状况恶化。到时候,有了官司,未见得就一定不会扯上咱们医院。
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在这里,就可以康复,甚至无法保证,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可以活下来。
既然都是未知数,何不按照最简单的办法进行? 既然规定是我们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之后,这样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按规定送福利院了? 怎么你们临床科室总是问题多多,就不能够做足条文规定来免除纠纷?
他敲着桌子问。
林念初的脸略微胀红,一时忘记了主任反复叮嘱的,不要跟院办闹僵,闹僵了台阶不好下,冲口而出道,“ 如今根本是国家的医疗法不健全,保险制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纠纷,这些纠纷不是我们‘制造’ 出来的。”
她才要继续说‘再说院办公室难道不是有职责做临床工作以外的麻烦事? 难道您们的工作就只是传达中央精神,鼓舞临床士气,和查我们有没有漏带胸牌,着装不整?’ ,话没出口,听见谢启明咳嗽了两声,便咽了回去,压下不满和委屈,强笑着道,“我们确实并不太懂得临床以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院办公室的同志协调。”
葛伟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小孩儿,他看见了。就在今天上午。
儿科楼道跟其他科不同,虽然是病房,却有着过节的气氛。用粉蓝粉紫相间的纸剪成花体的‘欢欢喜喜过新年’,被贴在墙壁上。
粉红色成串的汽球挂出来了,电光纸皱纹纸做的拉花拉起来了,宣传墙报的色调更加花花绿绿,一棵前几年由一个病人家属赠送的圣诞树,更是被护士长收藏好,每年从圣诞节便摆出来,拉起彩灯,挂上些小玩具。
葛伟走进去的一路,碰见了几个出院或者申请暂时离开医院回家过年的孩子,脱下了病号服,换上崭新的漂亮衣裳,着上鲜亮的色彩,立刻去了不少病恹恹的神色,精神漂亮可爱;每个都被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拥着,手里拿着新玩具。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远,然后,他走到了儿科急重症病房,透过玻璃,看见了那个浑身被检测仪器的连线连接着的小孩。
他心里不是没有怜惜的。
只是,这怜惜,遭遇那迎头而来的欠费,潜在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时候,就开始无奈的淡化。这么大的医院,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若此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又是否照办? 那么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伟宁愿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所有解释,都是说辞,也许就是搞临床的看见个疑难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别人抢走,甚或,他们就是想出这个风头,不顾及医院的实际。
到时孩子治好,他们是功臣,孩子有事,烂摊子一堆,他却得跟他们一起分摊。他最恨他们说的一句话,请您尊重我们的临床判断。带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这儿,葛伟的恼火又再升腾起来,拿过大茶缸子灌了几口,清清嗓子,就想对谢启明和林念初说,不能开了这个先例,否则院办的工作根本没法做下去。
就在这会儿,有人敲门,他皱眉喊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程学文。
程学文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自己拉过椅子坐下,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便将手里的锦旗放到桌上,展开。
“程大夫,您这是?” 葛伟不明所以。程学文是他少数不算太反感的临床医生,平时,间或还是有几句说笑的。
“那个学生。锦旗上绣了她名字的这个。” 他冲葛伟笑着开口,“院办通报表扬,这孩子一下劲头儿上去了。平时的表现嘛,还真连‘合格’ 都勉强,可是自这之后,一直就心心念念当个称职的好医生。”
“好事。这就是通报表扬的意义,不止在这个人,我们是给更多学生立个榜样,比学赶帮超的榜样。” 葛伟点头,心里有点奇怪,怎么当时他对通报表扬的态度并不积极,此时却特意来说这话了?
“您说的对。” 程学文瞧着这面锦旗,“其实虽然是上完了二年半临床课,见习了一年的准医生了,他们也都还很孩子气。经常可以因为一句夸赞立志,而且就为了这份志气不明所以地就坚持下去。这个学生,白晓菁,我不敢说她在被表扬,拿锦旗的时候,是否真的有足够做医生的责任感,但是之后,我想她一定是有,否则那么个怕麻烦,懒,也不算太关心别人的孩子,不会把个窒息的,脏呼呼的小孩,从菜市场抱了回来。”
葛伟脸色微微变了。
程学文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对,就是那个被您通报表扬的学生,作主抱回来的孩子。我还开了她句玩笑,说她果然是当的起’天使之心’的赞誉,她跟我说,因为她在那里,对别人讲了,她是医生。我想这孩子能这么做,是真正开始理解自己的职业了。”
葛伟皱起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学生管咱们都叫老师,您虽然不是临床大夫,但其实也是他们的老师。我们教给他们临床技能,但是他们入院,穿上白大衣,念医学生誓言时候,是院办的老师们主持的仪式。正就如您把这面锦旗交给她,并且因为她在爱心上的突出表现,而作为优秀实习生通报表扬,您也教她怎么做一个医生。我们教得够不够好,还无从得知,从她身上,您这重教学,是作得相当好了。”
葛伟拿起茶缸又喝了几口,没好气地瞪着程学文道,“ 程大夫,您这是拿这高帽挤兑我。咱们也不来虚的,这个例子难开,开了,后面的事情没法办。”
“我也不是给您扣高帽。” 程学文略微有些感慨,“我是真的拿不准,这个学生,被这面锦旗,这个表扬,也或者就是那天晚上跟那个孩子的相处,改变了多少。也许那就只是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潜质,但也难说,拿不是对她的一个转折。我只是希望这个转折所带来的影响,再到这次这个婴儿身上,能继续地让她带着积极的信心走得更远一点。”
“葛主任,咱们是教学医院。” 林念初接口,“咱们这次不为这孩子破例,但是可以为了‘教学’ 而循例。咱们从前都有一些没有钱将治疗进行下去的病人,因为疾病有教学意义,可以作为教学资源,免除医疗费用。您不太忙的时候,咱们都可以往前查记录,我上学的时候就有,90年代也一直有。这次这个孩子,虽然在临床教学上没有教材的意义,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几个学生如接力一样地主动承担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孩的职责,您说,什么条文,什么口号,能比咱们当老师的,肯定他们的行为,帮助他们将这场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更能让他们理解做医生的意义呢?”
“小林的文学功底好。讲事情很能动人啊。” 谢启明摸着秃脑门呵呵地笑,身子欠向葛伟,拍着他肩膀,“我跟你保证,我到你这儿之前,本来是下命令让她明儿就把孩子送走的。可是小林会讲话,居然让我老头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这才来跟她一起,跟你这儿求个情。老葛,说这些学生像跑接力一样把这孩子护送到了儿科,不为过,如今这接力棒交到他们老师手里啦,你说,咱真跟他们讲,后面路途坎坷,危险性大,老师拒绝跑下去,这个,这老脸,真是放不下啊。”
“葛主任,咱们可以尝试一起把这场接力的最后一棒跑下去。包括碎石铺路。” 程学文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拿出几张名片,“这是几个做法律工作的熟人,我可以去咨询他们,像此类状况,在中国现有阶段,抛弃婴儿的罪责立法不明的情况下,如何避免孩子母亲再度出现对我们无理勒索;这里有全市收低收入甚至是三无母亲的产科医院的电话,咱们可以去调查,有没有孩子身世的线索;另外我也会找以前认识的同学朋友在公安局工作的,调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婴儿被拐带案。” 程学文一一的把这些东西递到葛伟面前,“学生是带着冲动的热情,咱们这最后一棒,还真得一起处理好他们热情的副产品。等这场接力跑完,咱们自然该教给他们,热情之外,尚还需要做些什么。”
葛伟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胡乱翻着那个写了许多电话号码的本子,不说话。
“我们也只是希望宽限一下,咱们再找找孩子妈,也再让孩子病情稳定一下。” 谢启明瞧着葛伟,“这也说得过去啊,欠费那边,一定不让医院为难。”
“学生已经凑差不多了。” 程学文笑,“ 虽然是儿科的病人,参与抢救的可全是外科的学生。这帮孩子又印传单又在学校挨门募捐,一分区还有个有才的,周五连夜把宣传板报擅自换了这孩子的专版。今天别说病区的大夫护士不少都看了板报捐了款,连病人,家属,都跑去看宣传栏,四处打听这孩子到底怎样了。您说,他们闹得这么轰轰烈烈,咱们万一推到福利院,孩子出了事儿,虽然从追责上不属于咱们的责任,名声上也不好看。放在咱们这儿,现在虽然没法说最后后果,但是医疗水平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不说,这一个多星期的抢救,咱们儿科的大夫更了解孩子情况,无论如何胜算大些;再说,留下来,无论后果如何,让学生,也让那些得知了此事的病人知道咱们尽心尽力了,这不也是您说的,改善医患关系的核心在于医生通过自身努力让病人信任嘛?”
葛伟咕嘟咕嘟把茶缸里的水喝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冲他们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们念的书多,各个能说,我脑袋都让你们搅和晕了。”
“我们多念几本书,” 程学文乐着,“可您可是参加过多少实战演习,立过功的。您要是心里真想把他推走,就您这意志,我们能改变? 咱们临床和事务科室本来就是一家人,就是一起解决问题。您得帮着我们,可这次我们给您惹得麻烦,翻回头,咱们也再跟您一起解决掉。”
葛伟把手一挥,“程大夫你也别一直将我的军了。这事儿不再罗嗦,就先照谢主任说的,缓一周再说。他娘的,福利院这地方,相关医院水平咋的,我对你们说的半信半疑;不过孩子真到进去,再领养出来得交一大笔钱,怕是更难再找人家了,我老战友想领个姑娘遭遇过这事儿,后来倒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便宜,这事儿闹的!这孩儿的妈我瞧是不打算要他了,就希望他福大命大,病能好,今后还能找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