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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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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从池水中起身,慕容缺将衣衫披起,有侍女牵过衣带,意欲为他系上。
“莫要碰我。”白衫下人突然一个错身,急急向后退去,差点落入池中:“脏。”
“碧喜人轻身贱,不配服侍公子更衣。”池边女子垂了眼,睫毛微闪,隐透着落寞。
“碧喜。”慕容缺叹着:“你年华正好,冰清玉洁,怎会脏呢。”
“脏的是我,莫要污了你双手。”
“公子。”碧喜抬了透,那一双黑眸中的沉痛厌倦,直刺入了她心,叫余下话语哽咽在喉,凝成了冰。
“慕容公子。”池边有人轻唤,是陈朵,目中永无热意的陈朵:“圣上传召。”
慕容缺却似充耳未闻,将衣带系好,举步迈往内室。
“圣上传召。”池端人重复着,语中带了肃杀之气,身子也飞速靠近,伸手搭上他肩。
纵全无内力,慕容缺也适时将肩一沉,转身与来人四目对决,气清朗朗,毫不畏惧:“他自传召他的,与我何干。”
“何必呢。”陈朵指上发力,慕容缺身形立刻委顿:“执拗不从,只能自讨苦吃。”
内廷偏厦,拓拔烈斜倚在长榻上,座下有两位着攒金锦袍的男子,三人无一人发声,空气中却流动着沉沉的暧昧气息。
慕容缺被甩进殿内,抬首斜眼扫过三人脸颊时,就是广闻博见的君王座上客,也不禁心头一颤。
那一双眼眸,只因恨火初燃,转瞬间又光华重现,直似星辰坠天,千层暗,万点尘,都不能夺其一分光芒。
本是一张绝美脸庞,偏又经了风霜历练,再无半点阴柔之气,只觉雪一般湛凉锐气从肤底渗出,自是君子傲岸,凛凛风华。
“如何?”拓拔烈将杯中酒尽倾入口中,眼中醉意更浓,轻声发问。
座下人只是摇首,满腔惊诧在心胸,再无半句虚言。
“慕容缺。”从座上起身,拓拔烈提起酒壶,将那玉液自慕容缺头顶浇下。
“邀你前来,是有军机要事相商。”
“军机要事?”慕容缺将脸扬了,尝了尝那泼洒在头顶的酒,起身缓缓站起,正比拓拔烈高了半头,俯视着他,无比轻蔑:“又与我何干。”
“若你能解了我此难,我就给你三月清闲,绝不为难你,如何?”
见慕容缺不语,显是心动了,拓拔烈又回身坐下,翻开一卷竹简,轻声细语念着。
“月氏国弱,然屡犯北疆,一击即退,扰民掠财,实为大患。”
“如何?”念罢拓拔烈低下身来,饶有兴味的盯着慕容缺:“月氏国,当年慕容公子镇守北疆时的手下败将,现如今公子不在了,他们却又来犯境,公子可有甚良策?”
“月氏国。”慕容缺沉吟着,恍惚间时光倒流,自己还是那个帐下运筹的少帅:“首将还是兀术吗?”
“是。”
“兀术多疑谨慎,守将不妨示之以弱,暗藏实力,他若来犯,我众一战即退,且留下牲畜粮草,让其防备渐松,以诱他步步深入,最终集中精锐,在我城内将其围困,一举击灭。”
“能而示其不能,果然好计。”拓拔烈击掌赞叹:“两位卿家,就依计前去缴敌吧。”
“而这位文物全才的慕容公子,就当朕赐给尔出征前的犒赏吧。”
言毕步下阶来,长裘扫过慕容缺脚背时,突然停下步子。
只一击,慕容缺就应声倒地,月白长衫被他一把扯过,浅褐色肌肤展露无遗。
“绝美颜色,只是傲慢了些,两位不必留情,好好煞煞他锐气。”
拓拔烈指滑过他脸颊,挑起那唇边被牙咬出的血渍,在口中轻轻尝着,似觉十分鲜甜。
“掌灯!”他突然改了心意,又回身迈上高阶,在椅中坐定:“将这宫中人系数叫来,越多越好。”
“咱瞧瞧这慕容公子身子是怎么个高贵法,这样自傲。”
六
那一夜过后,拓拔烈果然三月绝迹慕容缺住所,给了他自己许下的安宁。
而慕容缺闲时也不过翻翻书,散散步,望望天,看来并无异常。
但碧喜还是发觉,在他心底,还是有某样东西碎了,碎片擦进了心房,因为痛得极深,所以反而无言了,连感觉都有些迟钝。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入了口,口角起了泡,也不觉得烫。
冬日里洗沐,泡了一下午,池水湛凉,也不觉得凉。
这样无声的绝望,在他日子里兜着,时不时无意中掉落,看得碧喜无限心伤。
第一次见他眉间有了生机和隐隐喜色,是在一个暖阳斜照的下午。
那女子牵着一个幼童,是踩着细碎阳光走进来的,每迈一步,阳光便透一分,终于照透了暗,叫他轻快地抬了头。
“柳云,淳儿。”慕容缺急迈上前,那幼童有日子没见父亲,咯咯笑着扑身上来,脸蹭着慕容缺下颚,双臂环颈,无限依恋。
“还是个没规矩的小泼皮。”慕容缺将脸贴近,那肌肤还是和记忆中一般丝滑晶莹,美好得叫人心颤。
单只为了这一桩美好,叫他不沾污尘。
怎样的痛,也还是值得吧。
“皇上驾到。”外廊碧喜一声响亮叩迎,慕容缺连忙将手上孩儿放下,连同柳云一起推入房内屏风的暗影里。
拓拔烈进得房来,将眼扫了那百鸟朝凤的屏风,嘴角浮起了一个邪魅的笑。
“三个月不见,你可想念寡人。”看似温柔的手毫无顾忌得探入慕容缺衫内,一把将他后襟掠起。
“不!”回头迎向那屏风缝隙里透过的两双眼,慕容缺第一次觉得怯懦,怯懦得只想哀求:“到卧房吧,这里……不方便。”
“终于肯发声求我了吗?”拓拔烈将脸贴近,欣赏着那点不易见的软弱,手下发力,一下反剪住他双手,甩到地下。
“出来吧,躲躲藏藏,何必呢?”一手将屏风拂倒,拓拔烈并不褪下衣衫,只对着地下慕容缺,比了一个最屈辱惨烈的姿势。
屏风后柳云的脸被迎光照着,凝成了一尊石像。
她想起了她头上那把金钗,于是伸手将它拔下,很自然很沉稳地握在手中。
七年深藏侯府,有人张开臂膀,为她遮却了所有风雨。
她从未想到,将门之后的自己原来还保留了那点骨血,可以这样镇定决断。
若活着要这样屈辱,那还不如死了轻快。
地上慕容缺抬眼看她,没有动作,但她分明觉得他轻轻点了点头。
金钗飞去,她原惯使长剑,于暗器并不精通,可这一击暗藏了赴死之念,倒也凌烈非常,破空有声。
门外忽然银光一闪,一枚轻巧的银针伴着一个瘦弱身影飞驰而来,立使原奔拓拔烈咽喉的金钗改了去向,钉入朱漆立柱。
而那闪身而入的陈朵手中,握着迷茫不知所措的慕容淳。
柳云见一击不成,将牙一咬,返身从立柱上拔下金钗,干脆将身急扑,要手刃那屈辱她神明的拓拔烈。
钗落长发飞扬,这其烈如火的女子,虽已不复双十韶华,倒也美得高贵大气,堪比芙蓉。
芙蓉生性好洁,若植在污浊之地,是万难成活的。
慕容缺突然一声长叹,虽内力尽失,武功招式却还在,将手一挡,金钗不及止步,生插入他右手掌心。
血溅上柳云脸颊,因衬着如玉肌肤,红得格外惊心耀眼。
慕容缺将左手衣袖持起,一下下为她擦去脸上血污。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对不起,再不能为你撑开荫庇,尽挡尘埃。
在这样丑陋肮脏的真实世间,你这样生性高洁的女子,该怎样生存,怎样凋零。
然这些在他心中徘徊的话柳云不曾听见,她只见着他余光掠向六岁的淳儿,无限珍爱怜惜,然后轻轻轻轻摇了摇了头。
泪落下脸颊,冲却了最后一点血迹。
明白了,怎么会不明白,同身为父母,同骨血连心。
于是身前朱门关却,阳光隔绝,最血色惨烈的一幕在这暗室上演。
门外被陈朵牵了手的慕容淳不明就里,小手不屈服地击着朱门。
“爹,娘,干什么把淳儿关在外头,淳儿要爹,淳儿好久没见着爹了,淳儿要骑爹的大马。”
“乖。”陈朵俯下身,温柔地扶着他肩头:“爹娘有事,叔叔拿点心给你,好不好。”
“我不要。”慕容淳撅了嘴,怒气未消:“你们这里的点心个个都又甜又硬,才不如原先我入画姐姐做的软糯。”
七
回到府邸,慕容淳嚷着困了,被麽麽领去了洗手脸。
柳云这才发觉,府中每一个家仆都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母子,自己,是这笼中的囚鸟,是牵制那金碧宫中夫君的囚鸟。
在大堂内的紫檀木椅上坐定,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那些本不该想起的美好。
想起初见时的夏夜,自己是如何坠入了那目中星河。
想起黑马上一身银甲的他,是怎样一再回首与自己作别。
想起风,想起云,想起白天黑夜,想起牵着的手,关于他的一切。
都是些坦荡的光明,记忆里的他,是块阳光下的水晶,哪个角度看来,都是一样璀璨晶莹。
想着想着,泪干了,烛燃尽,终于起身站起时,是已经有了决定。
做这决定时,她不曾记起她是个母亲。
还他自由吧,只有这个执念,还他自由。
但是真步到了大床,手中握着短剑,见到慕容淳熟睡着的脸时,步伐却软了,执念不再坚定。
眼轻轻闭着,长睫毛落下了阴影,脸颊上肉偏多,随呼吸起伏微微颤动,粉红色的嘴,身子总不老实,一只胖脚伸到了被外。
这是自己挚爱的珍宝啊,再怎样的苦痛不堪,也不足以狠心剥夺他的将来。
柳云将那被角掖好,小手小脚放平,贴着小脸睡下,孩子感觉到了热力,一翻身将手压上了她肩。
月光静静撒着,伴着她一夜无眠。
自这最弱小无助的身躯里,她想她找回了自己失落的坚强。
那时她以为,这坚强会支持她无数个春夏,直到孩子羽翼丰满,可以振翅飞去。
直到她可以和他一起仰望着天,无愧着赴往自由。
但是时日飞快,一个春夏过去了,秋才洒下几片落叶,这坚强就用到了尽头。
看着自己透得见血脉的双手,看着眼前可以预见的来路。
这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负载的,就只有这么重,这么多。
若载得沉了,行路便不得长久。
不是不遗憾的,太圆满的前半生,太突兀仓促的结尾。
自己解脱了,这负载的重量终落到了他肩上,或者他肩膀宽阔,或者他心性坚强,能比自己走得长些,走得远些。
但是这样踩着刀尖的来路,会否有尽头,会否能得见曙光。
没有答案,叶就落了,自枝头坠下,雪白绢布覆住了她全身。
再怎么不甘愿,不忍心,慕容淳终还是作别了她怀抱,终还是要得淋风雨,不再是谁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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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一张再平常不过的桥上,陈朵寻得慕容缺时,他已经在那站了数个时辰。
背影已有些瘦削,只短短半年。
“看什么呢?”陈朵迎上桥来,有些诧异。
没有回应。
“你知道了吗?”终于决定开口,连这只似深湖的陈朵语气中都有了波澜。
“我在看。”慕容缺终于回头,却答非所问:“这桥上会否有人。”
“会否有人能递给我一碗孟婆汤,叫我忘了这身前一切。”
“慕容缺。”陈朵沉默了半晌,透不过那压抑着却沉重无比的哀伤:“她去了,未尝不是解脱。”
“或者。”他沉吟着,犹豫不决。
“我是说或者,我可以帮你。”
只露了一点希望,慕容缺却已将手扼上他手腕,直扼出了深红的印痕。
“带淳儿离开吧,他才七岁,不该在这泥潭深陷。”
从希望望到绝望,见陈朵轻摇了头,慕容缺的气力却似突然被耗空了,再支撑不住,脚步只是一浮。
“我是这宫内人,管不得宫外的是非。”将慕容缺身形扶住,陈朵也浅叹了口气。
“我能帮你的,是打通筋脉,再修习武功。”
“或者有一日,你能自行飞离这牢笼,再不用求着谁帮你。”
“只是,”见慕容缺眼中涌起光亮,他又有些顾忌:“皇上武艺高强,你若内力恢复,怕是他即刻就能发觉。”
“所以,在这之前,你还需服下这药丸,压制着内力。”
“到有了十成把握那一天,我再给你解药。”
八
天是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只有一行雁列队飞过,忙忙的去找寻温暖。
慕容缺望着天,两鬓添了华发,浅笑着入了神。
“慕容缺。”拓拔烈突然现身,伸手想揽上他肩,却被他一个闪身,扑了个空。
没有再多言语,慕容缺将腕提起,腕上鲜血淋漓,沾满了衣襟。
晴朗的秋,他一个人站在这闲庭,血洒了满地。
“谁?谁告诉的你?”拓拔烈被那决绝和血色所震,突然的一阵惧怕,惧怕着失去,终无可挽回的失去。
“不重要。”慕容缺倚上了墙角,摇了摇头:“重要的是,十二年了,我终得了自由,再没什么留得住我。”
“自由?”拓拔烈迈向他,靴踏着血迹,步步惊心。
“你见着那天上飞鸟了吗?”慕容缺扬头,双目眯着,望向碧空:“淳儿走了,这藩篱终困不住他,他都已经学会飞翔,我还怕什么,留恋什么?”
“拓拔烈。”他发丝飞扬,浴着血,却好似又着了银甲,跨上战马,得寻了尊严,睥睨天下:“还是那句话。”
“天下之大,不是你所要的,就都能如愿。”
“你所爱的,就定要爱你。”
拓拔烈望着他冰凉眼色,凉得足以断金碎玉,终于感到了疲累,感到了绝望。
十二年追寻,用尽方法,残忍的,温存的,直接的,迂回的。
从不择手段着想要他折服归顺,到真心赞叹欣赏,到日日心伤着害怕失去。
终于明白,颜色会褪尽淡去,而那始终沉默却坚持的不屈,才是真正撼动自己心神的操守。
终于明白,这世上原还有这样高贵如花的灵魂,是站在了金銮玉椅之上,也够不着,拥有不了,企及不得的。
早想着放他自由了吧,从慕容淳逃离京城那刻起,若不是连自己也不能相信,这样权倾天下以暴戾著称的君王,竟也有得不到却舍不得摔碎的东西。
“告诉我是谁透露了消息。”他钉在原地,戾气消融,开始构筑台阶:“告诉我,我就打开这宫门,还你自由。”
“不必了。”慕容缺望着他,血色褪尽,却仍立得笔直:“你在我身留下了这样多的印记。”
“我就出了这宫门,也逃不脱,洗不掉。”
“哪处天地都不会有我的自由了,你的条件,够不上让我出卖一个我承了惠的人的性命。”
“陈朵!”拓拔烈突然发声怒喝。
青衣的陈朵步伐如常轻盈,鬼魅般临近。
“给他!”拓拔烈回身,不再瞧慕容缺一眼:“给他一个活着的理由。”
陈朵应诺,探手扼住慕容缺腕,点了穴止血,将一个青色瓷瓶纳入他手心。
“我授你武艺,本是奉着皇上意旨,给你些希望光亮,好有活下去的勇气。”
“这是解药,能还你内力。”
“去寻慕容淳吧,他在北方,说是起兵造反。”
“十八岁的孩子,武艺也不见得高强,你就由着他自生自灭吗?”
陈朵言语温和,拓拔烈却一把捏了慕容缺下颚,将瓶中药灌下,旋即又将瓶捏得粉碎。
“或者是我错了,错在太残忍粗暴,强求你折服于我。”
“只是你要记着,我的感情却是真的。”
“你不屑,你觉着恶心,那么去吧,恨我,毁灭我。”
“慕容公子。”他一掌掴去,打醒了失血后昏昏欲睡的慕容缺:“记着你是慕容家的后人。”
“记着你这样高贵,记着你说过,你永不会屈服,永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