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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簪花把酒画中仙[12-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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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慕宁把我和我娘带回了九重天。
他力排众议将我留在了自己的宫殿之中,也不知他对天帝说了什么,天帝居然真的放过了我们。我不知道这群上仙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唯有终日守在奄奄一息的我娘身边,寸步不离地替她疗伤。
可是我却不明白,往日我连慕宁的伤都治得了,却怎么也不能让我娘有好转的迹象。
后来我听宫殿中的小仙女说,慕宁乃天帝的皇子,那日虽然受了重伤,可是身上带有保命之物,所以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能渐渐好转。
我只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十分可笑。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当初浣云尖中一年的时光,于九重天之上的仙人们而言,其实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天而已。
慕宁每日都来看我,他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守在门口处。我自然是不理他,他逗留半个时辰左右,也会自行离去。
这样日复一日,我娘愈发虚弱,我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了。
我急得不得了,那天看见屋中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便毫不客气地抓起身边的茶杯掷了过去:“走开!”
来人一袭火红衣衫,躲开茶杯,走到我身边,缓缓开口:“小遥夕。”
居然是毕方。
我看也不看他,只是继续掐诀为我娘疗伤。
可是毕方却说:“别费劲了,用你这种方法,你娘活不了。”
我回头瞪他,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你还敢来?!要不是你,我娘根本不会死!”
毕方垂头:“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毕方压低了声音道:“你娘的魂魄散了大半,寻常方法根本不行。若有返生香,便可令她起死回生。”
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毕方继续说,聚窟洲上生长有返魂树,返魂树,敲击木本有铜鼓呼啸声。可以制成不死药,名为返生香。
“只是……”
我看向他。
“返魂树是神树,聚窟洲又是一等一的凶险之地,周围定有厉害的凶兽镇守。”
我咬了咬下唇,未置一词。
毕方见我还是不理他,叹息一声离开了。
13.
我觑到一个大好的时机,避开了慕宁,准备带着我娘偷偷摸摸地赶赴聚窟洲。
可是我在溜走的时候,却恰好撞上了正在巡视的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虽然与贪狼一样同为北斗七真君,却生性磊落,见不得我一直记恨慕宁。看我要走,也不拦我,只是告诉了我前因后果。
慕宁本是天帝皇子,某日在镇压魔族的战役中重伤,不知坠落何方,天帝屡次派人寻找,却终究未果。
可是过了一天,慕宁竟然回来了。他重回九重天之后,大家都知道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幅画,珍藏无比,从不示于人前。
他回来的次日,众仙前往瑶池赴宴,贪狼喝多了,在慕宁处歇息,趁他不备,看到了这幅画。
很不幸,那副画就是我画的流洲洞府。
贪狼本就是主司欲望的星曜,眼尖地辨认出画中有万年难遇的白蛇。这样的白蛇,一旦成了气候,就是天庭的灾难。于是他上奏天帝,请求带兵降妖。
慕宁醉酒醒来之后,得知贪狼已经带兵去了流洲,二话不说驾云就走。
却还是晚了一步。
要不是贪狼因为觊觎万年白蛇的内丹而迟迟未下重手,我娘就不会虽然已经魂飞魄散,却还是留了一魄保持肉身不毁。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们尚在浣云尖的时候,慕宁有一次惹怒了我,我随手捞起身侧的一幅画,摔在他的脸上。
没想到他竟然把那副画藏进了衣襟,还带上了九重天。
事已至此,我还能怨谁?要怨就怨自己,画什么不好,偏偏要画自己的洞府……
怨不了别人。
14.
文曲星君着实是一个很有计谋的人,他虽然没有拦我,却暗暗派了手下去通知慕宁。
文曲的故事还未讲完,慕宁就赶来了。
我叹息一声,只得随慕宁回去。
回到我之前的房间,慕宁却并未如以往那般离开,而是问我:“毕方那日来看你,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不说话。
慕宁看着我,一双深邃的眼眸似是蕴藏了最刺骨的疼痛:“遥夕,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闻言,我冷笑出声:“和你说什么?说说我和我娘的内丹有什么好处吗?”
慕宁目光大恸,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他声音低沉,像是一片羽毛拂过我的心间:“遥夕,我以为……你是知道我喜欢你的。”
我不为所动:“真君的喜欢,可真是要命。”我看他不言不语,便又补了一句,“事到如今,我只怨我自己当初救了你。”
我话音刚落,便触到了他难过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生凌迟一般。
慕宁拂袖而去。
次日,他没有来看我。
我想,毕竟是天帝皇子,骨子里的骄傲,真的是不容任何人践踏的。
15.
谁料两日之后,慕宁殿外,竟然有天兵天将拿了诛妖链来拘我。
领兵的是文曲星君,他看着我叹气:“慕宁昨日去了聚窟洲,被镇守返魂树的穷奇缠住,毁了大半修为。”
我心下大惊。
“慕宁至今仍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司命星君那里,他的命盘已经乱了,众仙用了无数奇花异果来为他续命,总算是留了一口气在。”文曲继续叹气,“天帝知道慕宁是为你娘寻找返魂树才受如此重伤,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捉拿你。”
危在旦夕……我如同被雷劈了一样,任何话都听不进去了。
文曲似是不忍,对我道:“遥夕,我知道是毕方告诉他这件事的,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他声音很低,“若是我,一定会放你离开的。”
我唯有苦笑。即便他放了我,其他人又哪里肯让步。已经修炼出了内丹的蛇妖,在天界盘桓不去,早成了诸人的心腹大患。今日天帝亲自下令捉妖,慕宁又昏迷不醒,正是立功与泄私愤的好时机。
我定了定心神,冲着文曲笑了笑:“等我一下,我就跟你走,好不好?”
文曲点点头。
我回到房内,抚了抚榻上我娘冰冷的身体,笑着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女儿不孝,没给你带回来一条女婿。倒是给你留下了一个女婿,你要不要?”
言罢,我擦了擦眼角,拿起桌上的纸和笔,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这是那年我们在临安,曾听到的戏文里的话。
我把一直藏在衣袖中的一朵已经干枯的花,放在了那张纸旁边。
这是那年他临走时,替我簪在鬓边的一朵花。
我想,如果慕宁醒来,看到这句话,一定会懂我的意思吧?
16.
琉璃檐角的宝罗大殿,天帝坐在御座上,气度威严。
我情不自禁地匍匐在地。
彼时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足以毁灭一切的强大气魄。
自己已然臣服、又谈何抗争。
天帝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响彻大殿:“罪妖遥夕,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想了一想,“给我一杯瑶池宴上的酒吧。”
这样的要求,就连天帝也微微有些诧异。
仙女递来一个玉盏,盏中的液体芳香馥郁,有令人沉醉的味道扑面而来。
原来这就是那天令慕宁喝醉的酒。
我一口饮罢,微微一笑,有些怅然地想,如果白素贞没有喝雄黄酒,现在她是会和许仙在一起的罢?如果当日慕宁没有喝这样的酒……
可是这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勾唇一笑,“走吧。”
我被两个金甲天兵押上了锁妖塔的浮板。锁妖塔周身透明,由外可以看见内部的情况。外层由铁链拴起,塔身上篆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符咒。
我被推搡着锁入最底层,当盘龙柱的威压袭来,我化成原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忽然想起曾和慕宁在凡间听过的,白娘子的故事。
我不是白素贞,慕宁也不是许仙,我的死或生,于慕宁其实并未影响。以他的性子,以他天帝皇子的身份,无论何时都会让自己很快乐。
这样想来,虽然心中还是钝钝的疼,可是只要他过得快乐,我一条蛇的难过、又算得了什么呢?
盘龙柱朝着我的命门沉沉压来,我一动不动,缓缓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我却不经意地想起他说过的话: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你画的这里,是你的家吗?”
“遥夕,我想吃蛇肉。”
“我会很快回来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不出一年,在这朵花还没枯萎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等我回来好不好?”
……
“遥夕,我以为……你是知道我喜欢你的。”
我知道。
但却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17.
许多年之后,慕宁在流州上空驾云而过,远见渺渺青山隐在云雾中,浣云尖恰是他们初见那般景致。
他落了云头,信步漫行。
忽听远处有歌声漫吟,空灵入耳。他循着歌声而去,在一处已经被藤蔓掩盖的山洞中,发现了一片叶子。
叶子上有一幅画,九天之上,云雾翻卷,男子身长玉立,衣袂飘扬。或许是时间仓促,她只来得及在叶子上用尾巴勾了一个男子的轮廓。没有眉眼,但是慕宁知道那是他。
这浮生多少爱恨,最终不过都附于一幅画卷、一支歌谣。人世间那么多匆匆往往的过客,或许他们不会为了一幅画而舍弃尘缘,但凡尘间繁芜的诱惑,有时候,还不如一幅画更让人刻骨难忘。
他闭上眼睛,忽然就淌下了数万年来,慕宁帝君的第一滴眼泪。
他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朱唇皓齿,眸若点漆,长发如瀑,更显出一身荼白衣衫如玉如璋。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很想和她共饮瑶池酒,很想再听她唤一声:“慕宁。”
他那时方知,想念,原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碧海漫过了蓝天,大荒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