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上元·依然京国旧风流 ...

  •   “又要下雪了。”裴雅抬眼望望门外灰白的天,被寒风吹得一哆嗦。
      “常事儿,正月十五雪打灯嘛。”公子正抱着一个瓷瓶往里边瞅,两根指头进去勾了半天才把瓶底儿最后一颗醉栆抠出来,“你干嘛不使罐子啊,这多费事。”
      “那你就不会往出倒啊!”裴雅白了他一眼,禁不住又一哆嗦,衣上的紫藤都冻得缩到一块儿了。
      “你别站门口,冷。”公子嘴里填了东西,说话居然还清楚。
      “你也知道冷!这什么天儿啊,居然还大开着门窗?”裴雅冷笑着挪进屋,瞟了眼那人身上薄薄的青色单衣,“你自己也裹严实点儿,窝那儿别动弹,少耗点体力,我还能省点吃的!”
      “我不冷,”公子瞅着自己的手指头,犹豫着要不要去舔,看到裴雅一脸“我也不冷”的表情,连忙补了一句,“你能跟我比吗?去年的旧伤看着是没事了,其实得仔细打理两三年才能好利索……”
      “别跟我提去年!”裴雅恶声恶气地打断他。
      “不提就不提,”公子啃完手指又去啃茶杯沿儿,一盏茶喝得啧啧有声,一边喝一边嘴里还絮叨着,“哎你坐过来点,那儿也有风……我等会儿去关门还不行吗,你先喝茶……窗户可不能关,元和有兴致了就会吹箫,关了可就听不着了……”
      “喂——”裴雅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嘴皮子动来动去,正要发作,就听外面飘进来一丝尖尖细细的笛声。那声音在地面的坑洼里撞出几个尖角,似有金铁之声掺在里面,把人的骨头都磨酸了。
      “原来今天不吹箫,改笛子了。”公子捂住耳朵,好笑地看着球哼哼着往自己袍子里钻。话音没落,那笛声就好像越过乱石险滩的溪水一般,骤然清越起来,每一个音都明朗坦然。可在这飒飒北风里一笛独奏,怎么都带了几分寒凉萧疏,裴雅听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把语调放低放软:“你竟一点都不着急吗?”
      “没有你急,”公子唇上泛出一线烟样淡弧,“你和紫正浓情蜜意,自是舍不得分开。”
      “你这是什么口气?”裴雅咬唇瞪他。
      “你又是什么口气?”公子浅笑如冰,斜了双深湛的眼看他,“明知我和碧无法挽回,还问这样的话。”
      裴雅瞪了他一会儿,目光一点点柔软下来:“不是为碧呢?为了别的,别的不成么?”
      “别的?”公子将这两字细细念过,好像要咀嚼出味道来,“为了你么?”
      “你还开玩笑,”裴雅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茶盏,“咣当”一声搁在桌上,“对,为我!为梦华巷!为汴京城!”
      “为汴京城……”公子的笑意里也带了些笛声样的锋锐,“为这盛世天都,如梦繁华是吧?早就不是盛世了,繁华也都是空的,那些人都不在乎,我们又急什么呢?”
      “接着说啊,接下来又要问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裴雅站起身来,负手看他,“拜托你换个说法成吗?好了,我也懒得听你啰嗦,只问你一句。”
      “什么?”
      “不论为了什么,值不值得,”裴雅的声音水样干净,也水样绵绵密密,无从闪躲,“我只问你舍不舍得?”
      公子看看他,伸手把茶盏摸回来,低头抿了一口,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变化,人却是安静下来。
      裴雅见他没有答话,继续道:“为什么要理由呢?连我们的身世都无人能解释,若非要找出个理由来,活着都是难的。舍不得就去做,喜欢了就去留,这是多简单的事。”
      “我只是……”公子犹豫了一会儿没说下去,忽然抬脸冲他微笑,“算了,说别的,我在等一个人来证实我们的猜测。”
      “还需要证据么?”裴雅看了他一会儿,淡淡反问一句。公子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他却径自起身走到屋角,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个旧藤匣子。“你早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现在想不认吗?”他走到公子跟前打开匣子,拿出里面的东西。
      公子还是看着,并不说话。
      “那日我削断郢肋下白骨,剑上粘了他旧伤的血,”裴雅这次倒没恼,只是重新坐在公子对面,拿一双明澈的眼看他,“拭剑的帕子在这里,上面的腥气你不会不识。雪断手的指甲修剪整齐,若非里面藏着东西,怎能轻易划破血脉。至于藏的什么,我当日就放入了茶盏,你可莫要说这是鱼鳞。”
      “没错,是龙族的腥气,这一片当然也是龙鳞。”公子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拿那片乳白色的鳞,“但我还是要等那人来。”
      “别动,那玩意儿比刀还利,”裴雅打掉他的手,“我知他是你朋友,所以当日没有明言。也罢,我不逼你,从重阳到现在已四个月,也不多这半天。你是不是真等人我不管,天黑之前我会再来,那时你就一定要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郢。”
      “也许用不着天黑。”公子的声音轻得恍如叹息。
      “嗯?”正走到门口的裴雅被猛然灌进来的一股寒风吹得直抖,他捏紧领口的衣裳,有些疑惑地回头。
      “商。”青衣在风里飘飞不定,公子重新执起汤瓶,向空中倾出一道晶莹水线,然后端着热气蒸腾的茶盏微微一笑。

      梦华巷的地面是经年的青石板,很旧,却不脏。用公子的话说,裴雅总用清理厨房的热情扫地,元和又是个有洁癖的,有这两人在,要脏也难。
      坑洼却是难免的,雪后地上总是积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白,暖的时候化成水,冷的时候再结成薄薄的冰,水墨画似的层层晕染,好看得紧。大家乐得看景都不去清理,裴雅有时觉得不便,但公子说他体虚不能挨冻,每次都把扫帚抢走,慢慢的也就算了。
      不过年前的雪还真是多,腊月里已下过两场,除夕那夜尤其大,积雪半个月还没化净。公子家和自己的屋子离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个废弃的园子,可裴雅没走几步路,鞋边就粘了一圈湿雪。伸脚在门前石阶上磕了两下,他从袖子里探出两个被冻红的手指头把门推开。
      寒风截断了软软的余韵,门的“吱呀”声显得硬而脆,浅淡的紫苏香在门开的瞬间被风卷起,染了裴雅一身,又在空气中渐渐散去。
      “紫苏,”裴雅抓住那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你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紫苏任由他抓着,没有回头。
      裴雅想说什么,一张口寒风便刀子样扎入肺腑,让他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攥着自己的手很冰,紫苏几乎要忍不住回头,却终究没有,停了一会儿,她涩声道:“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裴雅轻应了一声。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一定。”感觉到裴雅的手握得更紧,紫苏的语声中流泻出一丝柔软,“我只是,有点害怕。”
      “别怕。”握了一会儿,裴雅的手渐渐暖了,他另一手从衣上牵出一段碧色藤蔓,绕在紫苏腕上。细细的藤首尾相连,结成一只精致的手环,花叶纤柔,浅紫浅绿,在凛冽的北风中显得格外秀丽。“这藤的名字叫浅萝,”他移步走近,将头轻轻搁在紫苏肩上,“你戴上它,我就不会认不出你了。”
      “雅……”紫苏微微一震。
      “我曾经以为,你和我,碧和公子,我们四个会永远在一起。但后来一次又一次分开,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许多,可是这一次我不想放弃,”裴雅语声低柔,无比坚定,“轩辕黄帝的叠琅玦又如何,就算你和碧融为一体,我也要看着你,认得你!这盛世总会结束,繁华终会颓落,可我不信就在今天,我不信。”
      紫苏的身子微微颤抖,裴雅看着她长发飘舞,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放开她的手:“你去吧,今夜花灯点亮之前,我一定会去找你。管他是神是鬼,这一年的事,总该有个了结。”
      “雅……”紫苏收回手,用指尖细细抚摸着紫藤手环上含苞待放的花朵,“你难道还没想通么,他其实只是个引子而已,你纵然可以阻止他,也掌控不了天下。”
      “那就当我贪心好了,”裴雅淡淡一笑,“好的时光多留一刻是一刻,哪怕去抢去偷又有什么关系。”
      “算了,说不过你。我知你不说没把握的话,反正我总会等你。”紫苏默默向前走了几步,身影一点点变淡,终于没了痕迹。雪地上几个淡淡足印一直向前,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风越发紧了,微雪点点地飘下来,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吹跑了,可是她最后的那些话,却怎么也吹不去。

      “你总是这样执著,其实就算不能留下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怕失去所有记忆,因为……哪怕忘记自己是谁,我都不会真正忘了你。”
      “一百年不够,就用一千年,我终会把你重新想起。”

      雪真下起来的时候,风倒不算大了。元和的笛声安静了许多,雪一样轻舞而来,淌得屋子里到处都是。
      “茶钱。”面纱后的女子排出两个铜钱,瘦金书的钱文笔势风流,几乎要漫过外圆内方的轮廓,溢了出去。
      公子拈起一枚崇宁通宝,挑了挑眉。
      见他把钱推了回来,商补了一句:“两文钱便是一条命,公子该是不会嫌少的。”
      “自然。”公子将盏中的残茶泼了,又冲入滚水烫了一遍,“那就恕不远送了。”
      商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起身走了。把汤瓶茶盏都归置好,见有雪花飘进来粘在桌上,化成细细的水点,公子又抹了遍桌子。看看商走后紧闭的门,他侧头想了想,起来把窗也关了。
      可寒气和笛声一样,没那么容易阻绝的,琉璃缸里的水没结冰,伸指进去也是彻骨的凉。尺长菡萏青碧如玉,经了这一年的四季,却和去年的这时候没什么分别。公子站在缸边看了一会儿,手指上的水渐渐干了,他笑了下,移步向后边走去。
      身后帘脚银坠一声接一声地响,身前繁花却一朵一朵无声绽放,竹帘卷起,门扉洞开,细碎的声音终于在公子的足迹中渐渐隐去,淡淡的花木芬芳迎面扑来,染了一身。
      覆满苔藓的长长石阶没入渥丹花丛,绿里面那点幽深登时被殷红如焰的花朵烧了个干净。热热的花影儿在冷露里燃着,一触到公子的袍角,就在瞬间沿着衣褶滑落在地。大片的沧浪竹与徘徊花交替低吟,会变色的金木兰浅黄淡红,一片一片落下,又一片一片被风拾起。
      公子的园中,从来没有季节更替。
      漫天如雪飘坠,接在手里,也不过是纯白的舜英花而已。
      “人都说雪涛公子的后院藏着一片海。”郢对着手心呵了口气,看雪样花朵幽幽飘到池里,“是花木的海,果然很美。”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公子站在棣华池边,神色淡淡,“现在才觉得么?”
      “不是第一次,却恐怕是最后一次,”郢全身浸在池水里,藻样黑发在水中若隐若现,“商都告诉你了?”
      “去年上元我回去详细查过夜婴尸体,清明你根本是当着我们的面杀淇水,”纯白舜英落在公子指尖,像朵化不开的雪,“破绽太多,连裴雅都看出来,我不怀疑也难。直到重阳那日我看到雪指甲里的龙鳞,识出你的腥气,才终于完全确定。商今日说的,倒和我之前猜测的一模一样。”
      睫上沾了水汽,很快就化作盈盈欲坠的水滴,郢伸指抹去,然后用十指做梳,拢了拢长发,没有说话。“你还是这个样子,”公子看了他一眼,微微叹气,“不屑掩饰也不肯解释。”
      “我解释了,你就不会阻止我么?”郢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池边。
      “阻止?”公子的声音淡得如同水面上蒸腾的白气,“我能阻止你么,天生逆鳞的嘉泽大人?”
      郢梳头发的手停了,他深深看了公子一眼,“哗”的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池水荡开巨大的涟漪,贮茶的青瓷罐子被波浪推向一边,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池上漂浮的热气被骤然打散,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凝聚。郢一步步走上池边,水珠顺着光裸的肌肤倏忽而下,溅在草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天生逆鳞……”他轻轻重复这几个字,也不着衣,把贴在身体上的湿发撩开,走到公子面前。
      几丝被扯断的黑发凌乱地沾在身体上,弯折出极其妩媚的弧,水沿着郢柔和的侧线一路下滑,经过右肋时带出一丝鲜红,渐渐拉长,终于蜿蜒成一条细长的红线。没有衣服和头发遮掩,被水浸得发白的伤口突兀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长不过半寸的五道口子,却深的让人不敢多看。
      “逆鳞……你可知道逆鳞是什么?”郢轻蔑地笑了两声,伸指在肋下一划。
      血珠从裂口处争先恐后地涌出,薄纱样的腥气被水汽浸了,吸一口进去,肺腑像被湿绸裹了,咸涩滞闷,又是挣不脱的凉滑粘腻。“没错,它是逆着其他鳞片生长,却并非生在表面,”手指钻进伤口,拔出一片指甲盖似的东西,郢托着它对公子轻声道,“而是深陷血肉,刀子样向脏腑里面剜去的。”
      纤白手指上血色粘稠,血珠还在不停地往下滚,掌中的乳白鳞片上却只剩了一抹轻红,那红投射在公子眼里,也很快就被幽幽的光芒吞没了。
      “很痛,”郢望着沉默的公子,眸色寒凉如旧,语声却平静了许多,“从出生开始,我没有一个日夜不受这痛折磨。痛也还罢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被监视着,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除妖平患,冲锋陷阵也就罢了,还要同那伙神仙虚与委蛇,终于一步步被推上赤龙神的位置,这些全是拜逆鳞所赐。我为它吃了那么多苦,用它做些想做的事,也理所应当。”
      “举头三尺有神明,”公子手上的舜英花越积越多,像一层薄薄的落雪,“上面不会允许的。”
      “当然不会。”讥诮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郢海样眸子中隐隐泛出锐利的冰蓝。
      公子的手指轻轻一动。
      满把的雪白花朵随风飘坠,有些飞入池边摊着的白衣里,又立即被抖落在地。郢捡起衣服,转身披起,广袖在风中张开,如同羽翼。
      “可是上天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淡淡开口,细长眉眼异常秀丽,眼色睥睨,无人可比。

      “逆鳞,逆天之鳞,代表龙族千年一遇的强者,倘若真的掌控了其中的力量,又有什么愿望不能达成?”商轻掠鬓发,“我以为我见得已经够多,可还是禁不住诱惑。”
      “可你终究还是没用。”裴雅虚靠在自家半掩的门上,望着漫天飞雪,轻咳了两声,“不进去么?”
      “不了,说完就走。”风吹起商的面纱,才落的雪被抖落下来,更多的已化成水渗到布纹里。
      “你不是禁不起诱惑,是太想实现愿望,”裴雅回身关了门,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上面,“夜婴他们或渴望生存,或倾慕美丽,或执著于仇恨,你呢,你想要什么?”
      “第一次见面你就凭一枝菊花的开合认定了我的身份,我想要什么,你大概也可以猜到吧。”商柔到没有棱角的声音里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不过不重要了,不是我不想用,是我要的注定得不到,逆鳞也不能帮我……羽之野是上古便形成的时间缝隙,别人永远进不来,我们也永远出不去,挣扎了那么多年,经过这一次,我也该死心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裴雅沉默了一会儿,面上绽出一朵安静的笑,“你的今天永远是我们的明天,虽然新泡的茶递到你手里已经凉了,可是有茶可喝,有朋友可见,这世界就还值得留恋。“
      “茶隔夜就不好喝了,所以最近这一百年我只去过公子那里一次,”商也笑了,“白白浪费了茶钱。”
      “下次莫要去理那个家伙,”裴雅冻得发抖,人却笑得很是开心,“两文钱足够到我店里买一大块糯米凉糕,晾过一天后软硬适中,正是好吃的时候。”
      “我明天就去。”商微微偏着头,像个满怀期待的小女孩。她轻笑了两声,转身想走,却又停住:“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小心公子。”
      “他有什么要小心的?”裴雅撇撇嘴,“你在他那儿又看到新列的食单了?这几天正餐之外都只要了三四回点心,我还以为他转性了……”
      “我是说,他可能有危险。”商轻轻叹气,“方才接茶盏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全无血色……从空间上说,我们是面对面的,可是从时间上看,我看到的,是明天的公子……”
      “等下,”裴雅顿住:“你今日来之前告诉过他么?”
      “没有。”商不解地看着他。
      雪越来越大,梦华巷图画似的地面被遮得一片茫茫,除了白,什么都看不见了。裴雅早被冻得指尖冰凉,这时却觉得整个身子都骤然冷了下去,一颗心却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你在开玩笑。”公子冷冷地看着郢。
      “我没有。”郢从树上解下发带,系在腕上。
      “没人可以回到过去,你也不行。”公子向前踏了一步,直视郢的眼睛,“时间是最粘稠最纯粹的所在,没有任何实体可以逆流而上。商是极特别的例子,也只能存在于一天之后。穿越不过是无知世人编造的梦境,有了逆鳞,你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吗?”
      “没人可以回去,那就让整个世界的时间一起回去好了。”水珠从发梢滴落,顺着面颊滑到唇边,郢伸舌舔去,极轻极浅地笑了一笑。
      “你疯了。”公子又向前一步。
      “布了一年的溯逆之阵今夜便会发动,我不止没疯,而且很快就要做到了……”两人离得很近,郢呼出的气直接扑到公子脸上,“你不要不承认了,碧和紫就是最好的证据,没有什么比她们更能体现天下的兴衰。叠琅合一,天下的气数也就尽了……你猜,那时会发生什么事?”
      “天灾或者人祸,”公子眸色冷冷,“你到底要做什么?”
      “牵系天下的力量是恒定的,一年有一年的气数,退回一年,相应的未来就减少一年。”郢眼色澄澈,里面的波澜毫不掩饰地投射到公子眼里,“没想到碧和紫这么快就合体了,我本想把这世界推回到十五年前……这样看来,这看似光鲜其实早已朽烂的末世繁华本来也就只剩十五年了呢。”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今天之前,我没打算干涉你。”
      微风拂过,后园里所有的花木在同一时刻低吟起来,各色花朵簌簌而下,热气蒸腾的棣华池上漂着无数散碎落英,随着水波荡来荡去。郢吸了一口湿润的花香,后退了几步:“动手吧。”
      “我不是你的对手。”公子自嘲地笑笑。
      “打不过和不打是两回事。你今日根本就是在等我,对吧?不然也没必要急着把裴雅支开,”郢双手低垂,隐然蓄力,“不愧是公子,只可惜我们都不是轻易放手的人……来吧,我让你三招。”
      “不必。”公子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出去吧,在这里会碰坏花草。”

      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即将进入狂欢的东京城却已迫不及待了。街上人群中流淌着莫名的欢喜,零落的爆竹声和落雪一起飘下来,热闹得有些不真实。
      梦华巷里却很安静。
      裴雅推开古月的大门时,手都在微微地抖。这扇从前不论他怎样唠叨都不会关闭的雕花木门以一种少见的安然姿态合着,静得让人有些恐惧。
      风卷着雪花灌进屋里,裴雅在门口呆了一霎,就立时冲了进去。
      一路踩去,满地的碎琉璃发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衫下摆,素蓝鞋面被浸湿,开出层层晕染的红色花朵。血像水草一样在水里疯狂扩张,四处蔓延,血色的源头却是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一袭单薄青衣。屋里到处都是琉璃缸打碎后留下的水迹,裴雅胆战心惊地把那人抱在怀里,想把他拖到一个干爽的地方,却颤抖着不敢使力。
      “你怎么样?”他深吸一口气,撕开被血浸透的衣服,犹豫着握住穿透身体的冰刃。
      “拔。”公子的神智还清醒,他微微点了点头,咬住了唇。
      裴雅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右手攥住寒气彻骨的冰刃,猛然施力。大量粘稠的  鲜血随着利刃的离开喷涌而出,锋锐无比的冰刃落在地上,铮然作响,居然没被热血融化半分。“好狠!”怀里那人剧烈颤抖,裴雅也不顾上许多,一面止血一面叫,“喂你不要咬自己,咬成豁嘴兔子还怎么吃东西,听到没有?”
      “痛……”公子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和你……当年给我拔剑时一样痛,她,她把我一剑钉在悬崖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你在说什么?”裴雅呆了呆,忽然反应过来,“你睁开眼看清楚,我不是郢!”
      “好吵……”公子闭眼捱过一阵难耐的痛,终于缓缓睁眼,喘出一口气来,“我……刚刚走神了……”
      “你吓死我了,”精神松懈下来后,裴雅几乎跌坐在地上,“还好只是穿肩而过,不然……”
      “他不会下杀手的,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公子的身子还在轻轻地颤,“我看到幻影门的半支莲了,轩辕迷灵居然比我们还快……”
      “这些等会儿再说,你少说话,我去叫人。”裴雅截断他的话,想把他放下又不敢,正想用内劲冲门外大喊一声,公子抬起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他的嘴:“你要喊得整个巷子都知道么……我就这么靠着,歇歇就好了。”
      裴雅还想说什么,可是眼见嘴上覆着的那只手有变爪的趋势,又瞥见伤口不再出血,也就乖乖地闭了口。公子满意地撤手,枕在他肩头闭上了眼。
      裴雅把公子圈在怀里,用自己身子挡住从门缝灌进来的风。雪声细碎,在屋里听不分明,朦胧的雪光从门窗的缝隙透进来,室内一片隐隐的白。
      “下雪了?”公子把手探进裴雅怀里取暖,闭着眼问。
      “嗯。”裴雅看看门外,“已经下得很大了。”
      “以前下雪的时候总听到外面的孩子喊下白面,下白糖什么的,”公子的唇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弧,“雪要真是白面白糖就好了,一定很好吃。”
      “谁说雪不能吃?”裴雅微笑,“等好了,我腌雪给你吃。”
      “雪也能腌?”公子皱皱眉把手拿出来,“你一点都不暖和……”
      “当然能,一层雪一层盐贮在缸里,到夏天的时候拿来煮肉,盐酱都不用放,好吃得紧……”怀里的身子渐渐热起来,裴雅轻声道,“冷么?我抱你到卧室把湿衣换了吧,这里风大,烧起来就不好了。”
      “我没事,”公子把脸埋在裴雅颈侧,喃喃道,“外伤罢了,只不过日子过得太舒服,很久没痛过了,不大适应……当年我被郢救下来时,气都没了,那才叫恐怖呢,若不是郢喂我喝他的血,早就疼死了。所以我早就知道……你可知重阳我泡的是什么茶?拨云,那茶叫拨云呢,菊瓣浸在里面,什么味道都现形了,我可是尝过他血的人,怎么会认不出……以为就你有证据啊,很了不起么……”
      裴雅苦笑着听他唠叨,直到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才默默起身,把昏睡过去的人打横抱起来,向内室走去。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裴雅从外面进来,掸了掸衣上落雪,仔细把门关好。外面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屋里没点灯,却比平常这时候亮了许多。满地碎琉璃在未干的水渍中散着幽淡光彩,血的味道已经很淡了,仅有的一点尾巴却同冰凉潮湿的水汽一样,怎么也散不干净。
      “他没事。”走到屋子中间的时候,裴雅停下来道。
      屋里很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裴雅停了一会儿,继续对着空气认真地说:“只是外伤很重,要多痛些日子了……不过有了辟寒,问题也不是很大。”
      “药够么?”沉默了许久,窗边的女子终于幽幽开口。
      “嗯。”裴雅点点头,“那么珍贵的药你一次就给了满满一瓶,足够他用一辈子了。”
      “有什么用……”碧低声喃喃,“再多的药也消不去他当日的痛,我竟然,我竟然把他……我只能想起我爱过他,却不记得我曾经伤他至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直接去问他。”裴雅淡淡道。
      “没时间了,紫在等我,”碧凄然一笑,语声决绝,“这一去不知道又要多少年……替我转告他,再等我一次,最后一次,碧菡欠他的,总有一天会还上。”
      “说什么欠不欠呢,你可知道他养的那支花就叫碧菡……”裴雅轻轻叹气,碧没等他说完就消失了,也不知听到没有。把地上的菡萏重新寻个瓶子插好,他瞅瞅地上的碎琉璃,终于还是没管,就那么踏着往内室走去。
      球揪着被子睡得正熟,公子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冲窗外发呆,见他进来,微微一笑:“你什么都不必转告,我全听见了。”
      裴雅微觉尴尬,看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不知说什么好,公子却换了话题:“桑姐去了南边,丁仪和小仙去西水门附近,老爷子去东御院,元和盯大内,沛然浩然去染院桥,一切都和去年一样。你只管盯着郢,其他的不必担心。”
      “怪不得我刚才出去找人照顾你,巷子里其他人都不在。”裴雅恍然。
      “我不用照顾,上过药再睡一阵,晚上便能爬起来看灯了,”公子静静微笑,“溯逆大阵虽极耗精力,却并不复杂,你出去后按五行稍稍推算,再参考幻影门人的动向,应该就能发现核心所在。至于郢,正面打斗你是不行的……”
      “你行?”裴雅攥住公子的手,自动自觉地充当暖手包,嘴上还是忍不住反击,“你行就不用躺在这儿动嘴皮子了。有什么主意快说,免得我折在他手下,你要做个饿死鬼了。”
      公子示意他俯身,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你……”裴雅脸色一变,把公子的手猛然丢开。看到那人因为牵动了伤口倒抽一口冷气,他有些愧疚,却仍然板着脸,丢下一句话,径自出去了。
      “等我回来收拾你。”
      “收拾我可以,”公子笑得很柔软,“只是先莫要收拾外间的地面,打架的时候我怀里有一包牡丹花籽撒了,若是被你当垃圾扫去,岂不可惜……”

      汴水悠悠,千顷寒波宛如银链,裹挟着细小的冰碴奔流而去。按节气已是初春,可雪不但没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水面上看不到什么浪,细小的波纹如同银镜浮花,雪落进去,转瞬就失了踪迹。
      轩辕迷灵立在船头,顺水漂着,落了薄雪的长发挽了髻,用玉簪随意一插,式样简单的劲装恰到好处地贴在身上,没被风吹起一点。脚下是一只样子单薄的小舟,单橹闲置,无人去摇。一艘大船从身边驶过,大橹拨动漩涡,一个一个向小舟袭来。她微微变了变脚下的位置和施力方向,舟身微晃,就稳稳地从大船旁边擦过去了。
      那是一只双橹的载重船,吃水很深,船尾八个船工使劲摇着大橹。船头也有八个船工,只是很快就被隋堤上密密的榆柳枝子遮住了。船渐渐没入还未发芽的树丛,船尾被掩去大半,船头却还不见出来。
      阴天看不到夕阳,最后一点暗淡的天光荡漾在水面上,要消失也只是片刻的时间。船身切割出来的平滑水线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水中漩涡扭曲成诡异的多边形,雪花一靠近水面就虚化成晃动的白点。树丛里好似藏着什么怪兽,吃进船去就再不肯吐出来,把周围的声色光影也一并咬成了碎片。
      轩辕迷灵举起了弓。
      长发微微飘起,她淡淡的影子和小舟一起在水里浮沉,落雪粘在纯白箭羽上,融成晶莹剔透的水珠,映得她面上神色安静无比。
      箭射出的时候,几乎是寂静无声的,竹箭青翠悦目的颜色被渐次浓重的黑暗遮蔽,只余入水时一声轻不可辨的叹息。滔天巨浪在夜幕终于降临的一刻盘旋升起,巨大的水柱击在水面上,转瞬又是千峰并起。冰雪一样的寒凉颜色瞬间覆满视线,又在第一盏灯点亮的时候,悄然散去。
      大船静静离开树丛,船头挂了盏萤火似的灯,散了一路细鳞样的光,沿着河道向城内滑去。两岸灯影如星,先是亮了几颗,不过片刻就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星星点点,全都倒映在轩辕迷灵眼里。
      “好箭。”裴雅拨开柳树柔条,立在岸边鼓掌,“一箭便破了虚障,好眼力。”
      “不够,”轩辕迷灵淡淡道,“若是眼力够好,我便早该发现这阵的痕迹,若是够好,方才破的便非这阵引发的虚障,而是它的核心。”
      “也只有靠近核心之处才会受到影响出现虚障,溯逆之阵向来水样绵密,无孔不入又悄无声息,那样惊天的浪都没有声音,我想我们是找对了地方。”裴雅微笑,“小姐不必质疑自己的眼力。”
      “不,”轩辕迷灵摇头,“有人站在身前许久,我却现在才发觉,到底只是凡人的眼呢……你说是么,嘉泽大人?”
      白裳男子足踏水波,幽幽浮现。
      银子一样的波光和两岸灯火一起投射到他身上,勾勒出无比精致的轮廓。半干的长发没有结束,贴着薄薄的白衣流淌下来,细秀腕子上一抹鲜艳的红,长长发带夭矫飞起,轻雪簌簌而下,那红也就染上了丝丝冷意。
      “你要一直举着这弓么?”郢望着离自己不过数寸的雕弓,居然又向前踏了一小步。
      “不是你让我举的么?”轩辕迷灵目光微动。
      郢微微蹙眉:“我倒忘了。”
      无形水幕骤然撤去,轩辕迷灵才缓缓放下了弓。“你变强了。”她语声中有一丝细微的自嘲,“来之前我便知今日没有胜算,却未想到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郢没有接她的话,侧了头去看裴雅:“还记得夜婴吧?”
      细密枝条随风轻扬,裴雅的脸隐在阴影里,只看到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夜婴只得了一片逆鳞,我也只剩一片。”郢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裹挟着碎冰的河水,一句吐出只听风雪呜咽,岸边无人应声。
      “可是没有关系,逆鳞的力量到底和使用者的实力相关。所以苔妖只能扩张却无力反抗,狐狸死前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个鬼更是不堪一击,夜婴却可以重创你……至于我,”声音割开染了薄薄灯光的夜色,他冲裴雅的方向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前可以轻易捏断夜婴的脖子,现在却可以让他连粉末都剩不下……”
      裴雅依然没有回应,四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你的气息很乱,”郢忽然把声音放软,轻声问了一句,“很痛吧?”
      “裴老板!”
      轩辕迷灵的惊呼骤然入耳,郢目光闪烁,薄唇向上勾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弧,毫不意外地看树丛里的人猛然跪倒在地。
      “别硬撑了……”他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不远处一朵烟花骤然炸开,盖住了他略带嘲讽的尾音。刺目光亮映得裴雅面上一片惨白,细细一道红痕从唇角蜿蜒而下,在浅翠衣衫上开出几点血红印记。
      “果然……连动手的机会都……”裴雅喉中有血,声音如同被砂子砺过。膝下地面上赫然两道极深的划痕,把新鲜泥土都翻了出来。一句轻言细语便是一道无形力量来袭,方才郢层层加力,他步步后退,几乎把牙咬碎,却还是撑不下去。
      烟花淡去,河堤边上的灯火又多了几盏。裴雅的脸重现在柔光里,他咳去喉中余血,攀着一棵树站了起来。原本剑气鼓荡的袖子紧贴在手臂上,血浸湿了布料,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碎成几十段的剑跌落在地,珠光如雪,渐渐没入土里。蓄势待发的长剑居然被郢生生震碎,整条右臂被割得鲜血淋漓。
      拔出一块深嵌入肉的碎片,裴雅看着奔涌而出的鲜血,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轩辕迷灵看他的眼神隐隐含忧,两人心里都无比清楚,就算整个幻影门和梦华巷加起来,恐怕也抵不上郢的一根手指。

      “回去吧,”郢语声淡漠,“我做我的事,你疗你的伤。”
      “伤?”裴雅伸指抹去唇边血迹,冷冷笑道,“你该操心的不是我的伤。”
      郢眸光微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怎么样?”
      “被你一刀穿透,你说怎么样?”裴雅咬了咬染血的唇,“血流得到处都是,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上药的时候……我知你救过他,他欠你,可你们认识这么久,这些年的交情是可以拿这些计算的么?”
      “他不该阻我。”郢眸色如水,深不见底,“他为了碧,我也可以为了别的什么,怎么能轻易放手。”
      “你为了什么我不想知道,”裴雅有些晕,索性靠在旁边的树上,“他若当真只为碧,又何必睡过去又强撑着醒来告诉我逆鳞的前因后果?溯逆之阵的反噬你不怕,天罚你也不管了么?这一年的事全在他眼里,若非实在不愿你玉石俱焚,他又何苦忍了一年,现在才来阻止?”
      “我不想伤他,”戾气褪去几分,郢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逆鳞的力量我也不能完全控制住,他又逼得紧,我……”
      “他天生感觉极其敏锐,这你该知道。那样的体质,可以轻易分辨这世上所有的茶香与花香,却也对疼痛格外敏感,”裴雅轻轻叹气,“偏偏还要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上回他划伤了手,还是我背着他换掉冷汗湿了的床单,这一次……”
      空中又有烟花炸开,七色光芒丝丝缕缕在夜色里舒卷飘忽,如同郢腕上飘飞的发带,惊鸿乍现,便是说不出的娇艳流丽。“我……”郢眼中微波一荡,因为不知说什么而拖得很长的音和发带一样飘飞不定,却在将要消逝的刹那,染上一抹出乎意料的痛色。
      鲜血在白衣上迅速洇开,泼墨似的大幅渲染,血红印记如同瀑布,从右肋直淌到下摆。单薄衣料竟似承受不住,在衣裳边缘凝成暗红血珠,一颗接一颗滚落到水里。落雪被烟花染上微微呛人的淡薄烟气,郢咳了一声,拔出深深刺入右肋的竹箭,满是粘稠鲜血的手牢牢攥住了轩辕迷灵的手腕。
      温热的血一直淌到轩辕迷灵手臂上,无论是先前被水幕所制,还是舍弓用箭,一击而中,她都直视着郢,目光平静。“逆鳞,天罚,我到现在才终于把所有的事情串起来,”她眼神清明,语气坚定,“以部分力量和夜婴他们交换,让其代你承受天罚,妄用禁忌的代价就这么被转嫁,嘉泽大人真是聪明得很。”
      “我倒觉得这样做很是浪费。”郢一句出口,已是默认。
      “未必吧。”轩辕迷灵淡淡道,“所谓天罚是指不得善终,究竟何种形式倒也不能确定。夜婴、苔妖、百蕴狐和怨鬼,你助长他们本身的欲望,对他们最终的走向却未全然插手。纵然是死在你手上的狐狸和雪,在旁人看来也是罪有应当。这法子还不够聪明么?”
      “我愿意当你在夸我。”郢攥着她腕子的手又紧了一些。
      “你忘了一点,”轩辕迷灵依然神色淡淡,“故老传说,龙族当年与天庭的约定是,天生逆鳞者若能过了梅花之劫,以后所为便不受干涉。你呢?帮你承受第五次天罚的人在哪里?”
      郢没有答话。手腕仿佛要被捏碎一般疼痛入骨,轩辕迷灵却只皱皱眉,继续道:“你不说,我便来猜一猜。是商对不对?她没用逆鳞,你也很是意外吧?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纵然今日成功引动阵法,早晚也要付出逆天的代价,值得么?”
      “值得。”郢答得毫不犹豫。
      “想好了再答!”轩辕迷灵声音骤然拔高,“昔年神魔之战后,龙神沧澜为修复枯竭的江海,用尽最后一片逆鳞,在天雷中灰飞烟灭。而溯逆之阵耗尽气数,带来的却是繁华颓落后的倾国之乱!你的祖先做了什么?看看你自己又在做什么?”
      郢微微一震,紧握的手不由放松。
      “我再问你一遍,”轩辕迷灵将几乎没有知觉的腕子从郢手中撤出来,一字一句道,“值得么?”
      郢眼中神色变幻,张口想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血来。手收回来按住不停流血的伤口,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冷硬强势的表情终于冰一样融化了一个小角。“那我就再说一遍,”他闭了眼又睁开,“值得。”
      他说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居然在笑。
      寒凉夜色融汇入眼,在他一贯深不见底的眼中带出几分浅淡温柔,千丈寒潭忽变了池月流光,霎时间清辉无限,美得让人错不开眼睛。“阿璃,只要能和你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他气息微乱,语声却水样温柔。
      “你认错人了。”轩辕迷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说惯了的句子,却在触及郢目光的瞬间呆住。“我又忍不住了,总是忘记你已忘了我……”郢微微蹙眉,举起染血的手,“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末尾几个字如同清尘,轻飘飘地飞散,又静悄悄地淹没在水流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和我一起回去。”
      雪下得细密,薄纸样的夜色被寒气打湿,烟花一层漫过一层,血色般透纸而出。人声并不特别喧闹,一点点漫过来有种淡淡的疏离。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不同,轩辕迷灵却清晰地感到,有什么迅速地从身边流逝而去。脚下小舟随波而动,汴水悄悄改变流向,带着她一点一点离郢远去。一盏河灯擦过郢的袍角,泛黄的纸面被血打湿,很快就沉了下去。
      袖上的血湿了又干,裴雅顺着树干缓缓滑下,坐在地上仰脸看天。七色烟花明明灭灭,却始终有两点星光浮在那里。雪天是不会有星的,那两点光一碧一紫,已经靠得很近很近。碧色藤蔓从空中跌下,那么轻轻细细的一段却仿佛很重,浅紫花苞瞬间没入水里。
      胸口很痛。
      这感觉并不陌生,只是上一次经历已是太久之前,漫长的等待可以慢慢习惯,骤然而来的疼痛却没有适应的时间。和以往无形的水流不同,面上寒风淡淡,并没有特别的阻力,若非知晓这是溯逆之阵,裴雅几乎要以为,悄无声息从这世界流走的,只是自己。

      另一边,轩辕迷灵随小舟越漂越远,终于远到了一箭之地。
      左手将弓攥紧,手臂稳稳抬起,雪融成的水珠一路淌到箭尖,寒芒闪烁,正对郢鲜血淋漓的白衣。脚下流水轻响,头顶烟花迷离,她却似乎已和弓箭融为一体,任时光如何流转,都安然而立。这个凡人女子眼中永远有一种格外强大的冷静,那种不借助外力的强势,有一种令人屏息的魅力。
      “没有用,你破不了这阵。”郢望着重新对准自己的箭尖。
      “可我能杀了你。”脱开郢的控制,轩辕迷灵三指扣弦,食指置于箭尾上,被冰羽衬得越发白皙。
      “那又如何?”郢被口中鲜血呛得一阵咳嗽,“我的确已没了力气,可你纵动手也晚了,阵已启动,你杀我也无用。”
      “撤了它。”轩辕迷灵左手虎口推弓。
      “撤了它,我死在反噬之下,不撤它,我死在你箭下,”鲜血涔涔而下,郢胸前白衣也开出一片艳丽红梅,“阿璃,你说我撤还是不撤?”
      “我不是。”轩辕迷灵淡淡否认。
      “你是。”郢轻笑,“三千五百二十一年四月十五天,你一直都是。直到十五年前,十五年前……那时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十五年前,我还是谢冰羽。”轩辕迷灵淡淡道。
      “因为那一年你遇到了轩辕重墨,从他开始教你武功的一刻,你便不再是尚书家的小姐,”捕捉到轩辕迷灵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他微笑着继续,“也是那一年,你忘了我……我很喜欢看见你今天的样子,你不是该锁在深闺里的女子,可是你师父为什么偏偏姓轩辕呢……”
      “你在说什么……”轩辕迷灵望着郢苍白的脸,唇边的笑温柔缠绵又暗蕴苦意,让她有些迷惑。手按在伤口上,血顺着郢的手臂滴滴答答落下,系在腕子上的发带早就湿透,红得越发沉郁。他竟然……流了那么多的血……
      “他若不是轩辕黄帝的后人该有多好……轩辕血写下的咒术永远不可逆转,我怎么也还原不了你的记忆,就只有用这个法子回去,”郢轻轻晃了两下,人已是有些恍惚,“回去便能赶在你师父之前,找到转世重生的你。”
      “我……”轩辕迷灵目光闪动。
      “忘了便当故事听吧,反正都过去了。从你刺我一箭开始,就都过去了……”郢眸中水色荡漾,锐利全然褪去,“我对雪涛心存愧疚,让你抓住破绽。右肋于我如同人之死穴,大伤之下催动阵法本就等同自尽。撤了它,我死在反噬之下,不撤它,我死在你箭下;这阵成功了,我死于天罚,失败了亦会油尽灯枯。我选的根本就是条死路……”
      “那你还要发动阵法?”轩辕迷灵不禁动容,“你到底,你到底……”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郢淡淡微笑,“妄用逆鳞者会遭报应,商没承担的,终究还是要我自己承受。我可不想被什么莫名其妙的雷劈下来,那样死会很难看,倒不如自己选择,你说呢?”
      轩辕迷灵呆在那里,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这几种死法,你说我会选哪一种呢?”
      两人离得并不算近,那声音却清晰至极,冰花一般清透,一瓣一瓣开在耳边,又一瓣一瓣碎裂满地。
      话音未落,轩辕迷灵像是被什么突然推了一把。
      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扣弦三指已然张开,竹箭闪电般脱弦而出。冰羽如亮银,箭尖翠色流动,割开寒凉空气,径直向郢刺去。
      轩辕迷灵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吃惊做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骗你……”郢说话时又有血从唇边直流到颈间,滑出几道纵横交错的红迹,“不过这下我真的没力气了……你会恨我吧,恨我逼你杀我,就像那些年恨我逼你留下一样……吃掉你的魂魄,又用龙血重铸,不灭的灵魂和生生世世累加的记忆都是我强加给你的,你一定恨死我了……不过都过去了,我用这一箭还你……”
      一个巨浪击在身边,整个汴河像是沸开的水,水面骤然乱了。逆流的河水在郢身侧飞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和浪一起撕扯着他单薄的白衣。溅起的万千水花细碎而晶莹,洗去血色的唇上水珠凝结,依稀还维持着破碎的笑意。“我……把阵撤去,你……”反噬之下郢语声断续,一句未完,竹箭已到胸前。他索性不说了,微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睁开眼,穿过水幕的女子浑身湿透,水浸过的百濯香温温凉凉,正是纠缠了几千年又分隔许久的熟悉。“我……不知道我恨不恨你……”箭尖离胸膛不到一寸,轩辕迷灵用手死死攥住箭羽,手掌磨破,淌出一道殷红血迹。
      “我很高兴你救我,真的……”郢目中星光流泻,竟是说不出的平和喜悦。他安静地说完这句,就仰面倒下,缓缓沉入水里。
      雪浪被染成淡淡红色,不过片刻就消弭无踪。汴河寂寂,轻雪静静落下,转瞬就融了进去。不过片刻,烟花如雷亮起,瞬间把天空映得如同白昼。一溜儿河灯沿河而下,把冷冷的水面镀上了层金子,两岸灯烧陆海,人踏春阳,那别样繁华亦如浪之初起,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轩辕迷灵手中的竹箭“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裴雅回到梦华巷的时候,满城的灯都点起来了。公子家门大开,门首一盏苏灯光影流离,从外边一直照到了屋里。水干了大半,碎琉璃没人收,却俨然新添了被踏过的痕迹。那人一定又私自下床了,裴雅冷哼一声,脑中瞬间涌现出无数整治他的办法,正要一一比较哪个效果更好,就听身后有人轻笑一声:“哼什么,我的花不好看么?”
      地上密密麻麻生的都是红牡丹,深深浅浅的铺了一屋子,枝叶把桌脚都盖住了。一朵朵复瓣重叠,的确是难描难画的清贵繁艳。裴雅却不看花,回头握了那人冰冷的手,只见公子笑吟吟道:“这花的名字叫做朱华凌雪,是不是很好听?”
      “你想避开就定能避开,”裴雅瞪他,“你故意让郢伤了这事,我说过要回来算账的。”
      “都结束了啊。”公子像是知道他想什么,淡淡微笑,“碧和紫会回来,郢也会的。他的命星虽然暗却没有陨落,最多是元气耗尽,要重新从原形开始修炼了。至于我,根本就没事,外伤而已,疼一阵也就过去了。”
      裴雅沉默了一会儿道,“紫对我说过,一百年不够,就用一千年,她总重新想起我,可是跟郢相比,我突然觉得自己除了等她什么都没做……好在还有十五年……”
      “是啊,还有十五年……”公子也微微笑道。
      末尾的音调有些怪,裴雅以为他又疼了,凑过去才发现身材娇小的桑姐不知什么时候揪住公子的耳朵,正面带微笑地拧着。裴雅颇有自知之明地抽身溜走,没出几步就听见桑姐数落公子不好好在床上躺着的种种劣迹,顿时心情大好,跑到巷口的显宁寺蹲屋顶去了。

      是人都出来看灯的时候,街上人很多。
      无论深坊小巷还是高楼华屋都被各色灯烛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整个城市都如同浸在金色的溪流里,满满的都是被人影踏碎的繁华声色。此刻若是延着天街北去,恐怕都会被数倍于外城的繁盛浩闹耀花了眼去,这个没有月色却光华无比的夜晚,竟似永远都不会结束。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巷子里陆续有人出来,擎着烛的打着灯的都佩了朵极艳丽的牡丹,衬着脚底下没化干净的雪,真是应了那个无比惊艳的名字。裴雅用手撕去粘在臂上的袖子,温热的血流出来,伤口热辣辣地疼,可也比冻得麻木要强上许多。低头找帕子擦血,正巧看见公子穿得跟只熊一样,捧了捧牡丹仰脸看他,裴雅冲他笑笑,嘴角还没咧开呢,就见公子扬手丢了一朵上来。
      双手都占着,裴雅干脆张口咬住飞上来的花。屋顶的雪没人动,一个牡丹花瓣掉下来,被干净雪色衬得娇艳欲滴,那颜色仿佛都要流动起来。
      裴雅看着,就那么噙着花,微微一笑。
      这一城的烟火绮丽,在那一刻,都不过是他的背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上元·依然京国旧风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