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鹿门客

1、第 1 章

　　我叫李翠容，是李家庄的小姐，一个普普通通的深闺女子。

　　从小，我裹了脚，居住在绣楼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妈派人教我三从四德，念女戒，做着女红。

　　极少的极少，家里有大喜事，父亲才允许看管绣楼的族中寡妇拿了锁，开了绣楼门，命健壮的丫头背着我，穿过狭窄的楼梯，在院子里，看看几棵绕墙的梨花树，权作散心。

　　那些小丫鬟有时候来送衣服清扫的时候，说的什么闲话里的祸害小姐公子的下流话本子，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识字。

　　这样过了一十六年，庄子里人人便说我贤良淑德，堪配良才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送饭的寡妇隐秘暧昧的眼神里，知道了自己订亲的消息。
　　据说对方是个才子，是少年进士。

　　“那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终于鼓足勇气问。

　　寡妇滔滔不绝，唾沫险些喷到了我脸上：“是个才子，是个进士，以后有大前途。人才一等一没得挑的......”

　　我打断了她，重复了一遍：“那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寡妇沉默了一刻，又涛涛不绝起来：“是个才子，是个进士，以后有大前途。人才一等一没得挑的......”

　　“可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轻轻地问：“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喜欢我院子里的梨花？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喜欢在栏杆上看天空？”

　　寡妇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呐呐地，总算说了一句不一样的：“小姐，男人怎么会和闺阁里的女子一样的喜好？”

　　我看出她的难堪和一无所知，换了个问题：“那么，什么叫才子呢？”

　　“就是什么都懂，比如圣人的圣训。比如......总之什么都懂。”

　　我顿时脸红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也懂女戒、女红？知不知道怎么把裹脚布缠得好看一点、不痛一点？”
　　说得上话，该有多好。

　　寡妇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自觉自己虽然过门就守寡，但总算见过男人几面，可以在我跟前充作前辈：“小姐，男人又不学这些，他们是大丈夫。也不会和女人谈论这些。”

　　我便感到失落。

　　此后，爹妈又派人教训了一通寡妇，说她竟然同我“谈论男子”。我就再也没有半点了解的途径了。

　　这天，我又如此前十六年女红一样，在楼上刺绣婚前的绣品，绣着绣着，绣品里的水鸳鸯忽然开口说话，神气极了：“喂，小姑娘，你就是李家小姐？”

　　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绣品掉在了地上，傻在原地。

　　水鸳鸯还在点评我：“一点都不好看，还木呆呆的。”它一边说话，一边从我的绣布上活了过来，正要挣脱绣布而出，忽然痛叫起来：“哇！喔！痛死我啦！”

　　那叫声真凄厉。我又给吓了一跳，回过神，定睛一看，原来是水鸳鸯我还没有绣完。所以它的线头还连在绣布里。它一挣脱，那线头就拉扯出来了，它的绣线组成的身体快散架了。

　　我原不敢动，听它叫得越来越凄厉，终于战战兢兢道：“你、你别动。我、我把你绣完就不痛了。”

　　那水鸳鸯听了，似乎不怕生，只一个劲催促：“那就快点！慢腾腾的！”

　　我扶着桌子，一步一步挪过去。

　　“快点快点！你比海参精还要慢！”

　　“我是小脚。”我觉得有点委屈。

　　“什么小脚不小脚的！猪的蹄子也小，还能跑得飞快呢！”这水鸳鸯恐怕半点不通世情，一点不解我的痛苦，竟把女子金贵的金莲，比做猪蹄。

　　我满腹委屈与害怕，总算挪了过去，捡起绣布，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了最后一笔。

　　水鸳鸯便从绣布里跳了出来，活了。
　　它自得地走了几步，抖抖五彩绣线绣成的翅膀，踱到我面前：“你叫啥子？”

　　“女子闺名不可诉于外人……”

　　水鸳鸯神气地说：“不说就不说！反正就这两天啦！”

　　“什么……两天？”

　　“咦？你还不知道吗？”水鸳鸯惊讶地反问我。

　　“知道……知道什么？”

　　水鸳鸯看我一无所知，就没有回答我，反而眼珠子一转，说：“你到时候就知道啦。”
　　从此，它就赖下来了。没有人的时候出来溜达。有人的时候，就避在绣布里，充作一副不会动的绣品。

　　我也害怕，想偷偷地告诉爹妈。可是我离不开绣楼，根本没有离开水鸳鸯视线的时候，而来送饭的丫鬟们，教导我的女红师傅们，更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只悄悄同一位大丫鬟说了一次，爹妈就请了一个神婆过来，跳了一日的舞。逼我喝了几天的掺杂香灰的药。
　　我喝完觉得脸色发白。从此再不敢说这些。

　　倒是水鸳鸯，嘲笑那个神婆的舞，嘲笑了好几天。

　　不过，慢慢地，我也不怕它了。
　　至少这几天，有它陪着，我的日子就显得有趣一点了：它会给我讲海参精的故事。

　　于是，为了报答它，我招待它一起倚着栏杆，看院子里的梨花树，偷偷地告诉它一个秘密：每隔几天，树上就会飞来一对鸟儿，还筑了巢。

　　“这几棵树几只鸟有什么好看？你居然能看了十六年。”水鸳鸯不屑一顾。

　　我有一点难过。

　　因为水鸳鸯对我的女戒女红不感兴趣，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告诉它怎么样把缠脚布缠得好看。
　　所以……所以……这的确是我十六年的生活里，少有能拿出来招待别人的了。

　　真的……只有一点点难过。

　　可是后来，水鸳鸯也不再对我说这些故事了。
　　它似乎开始缩在绣布里。问它，它一脸不耐烦，只说节省灵力，似乎一心等着什么人来。

　　有一次，半睡半醒中，我无意听见，水鸳鸯对谁在说话：“这样的生活，真不知道清波公主看中了什么！”

　　我想问它：什么……清波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女儿吗？”
　　我没敢问。

　　新婚之夜，我才知道它嘴里的清波公主是谁。

　　因为我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