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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三 北宸•呦呦鹿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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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三 北宸•呦呦鹿鸣
“伏羲!真的是你么?”
真的是你么?
伏羲……
那个人叫他名字时,总带着奇怪而遥远的口音,“伏”字咬得重,嘴唇会那么优美的翘起来,待“羲”字时,却又将唇角浅浅的一挑,荡开一抹清隽的笑意,便仿佛这两个字也如同那人一般踏南而来,披着大泽云梦浓重苍茫的水气,含湘云,蕴楚烟。
偏偏,那人司掌的却是火。
伏羲怔了怔:这口音便再与众迥异,曾有那么近千年的时光,朝暮相对,也都听的惯了——未料想一别数百年,自己的名字重新拥了那样的音调仓促入耳,竟又有些陌生了。
依稀看见那人敛裾疾迎的身形,一焰衣色红得灼眼。
怔忡之间那人已迎至近前,相隔丈许,忽地停步,像是不信,踏上一步,顿了顿,又踏上一步,薄唇略颤,轻轻的一句,似是梦呓:“伏羲……”
伏羲回眸,黑眼中淡淡含笑。那人周身剧震,如遭重击也似。
几百年的日居月渚在一个神的生命里果然不过是烛龙眼眸张阖气息吞吐的转瞬,从来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那人的瞳仁依旧是那么似斯文似儒雅的浅棕色,红玉琏疏下容颜白皙,神宇端平。只是当年眉心最慷慨疏豪的一点颜色,几番淘染,终究留不住。
不待伏羲开口,跟随颛顼出殿的玄冥躬身行礼:“参见炎帝。”那人痴痴站立,只如未觉。
“我在不周山遇到了毕方,他说你在这里。”终于伏羲微微一笑,前行数丈,抬手抹平那人额角因奔跑而散脱的发丝,便如同不知多少年前,那人还是个翰逸神飞的少年,“你这些年,似乎并不好。”
手上一紧,猛教眼前人攥住了,极重的力道,揉得生疼。不同于伏羲与生俱来的冰冷温度,那个人的体温明明白白昭示着自己司火的事实。“四百九十九年,”他的声音低低颤抖,似喜,更似悲,“四百九十九年之前你一走了之,从此音讯全无,无论我还是轩辕,怎样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伏羲瞳仁纯黑,笑着摇头,并不抽回手。
“回来了,便不要再离开吧。”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语气已近似于哀求——也曾是君临天下俯瞰苍生的一代神帝,近五百年的时光,纵然形容如昨,展眼间终已是沧桑如许。伏羲心底微微的有些发疼,低声道:“神农,我有事要找你。放开手罢。”
他语意郑重。神农少年青年时在伏羲身边日久,略一回神便知他口中之事绝非等闲,放了手,这才惊觉伏羲手上温度,叹息道:“北宸风冷,不比东南,伏羲啊,你便是太随遇而安了。”褪下外袍,裹在伏羲身上。伏羲一笑,任他替自己系上衣带,也不推辞。
两人齐齐望着神农修长指间跳动的朱红结络,谁也没留意身旁北帝一张绝顶俊逸的脸,已由铁青变得惨白。
——你不愿牵扯外物,欠别人的人情,于你,我终不过是“别人”……
冷冷的一声低咳。
神农指尖一抖,力道使得歪了,伏羲颈前半系的结子禁不得他一扯,登时重新散开。伏羲抬手挽住了将落的袍子,望向神农时,只见彼此的眼眸都不由有些沉重。
于是同时转过脸来,将缦廊雕檐玉栏猩屏中,那一色明黄映入眼帘。
帝衮,龙黻,峨冠,博带。
珂以压摆,玢纹陆离,珏以环腕,流苏殷殷。
铺长裾以曳地,展广袂而挽风。
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深沉清冷的眼眸。每一顾盼,极飘忽而又极凝重,极峻冽而又极安详,极漠然而又极睿智,极无情而又、用情至深。
——轩辕,轩辕黄帝。
神农眸色一沉,不知何时已敛了温度,面色不变,眼神向轩辕若有若无地一掠,又重将伏羲双手拢在掌心,低声道:“伏羲,有事到我的别驾说。”伏羲眉心不为人察的一蹙,黑眼流转,极缓极缓的从轩辕神农之间淡然扫过,睫羽轻垂,恍若一叹。
“……走罢。”
“慢。”
——和本人一样冷漠的语音,其间透出的威严却足以让曾经的两任天帝戛然止步。
“三界之事,能惊动东帝的,向来不多。”足音渐近,中央天帝的声音平平,分毫不带起伏。他开口时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下来,只余下额前长长的玉疏随着主人的步律偶尔一响,其音琅然。“既是如此,更不可瞒我。”
神农一瞥轩辕,眼色如冰。伏羲胸臆中一点叹息,终是轻轻溢出唇边。
三人相对,沉默片刻。伏羲忽然仰起脸来,一字一字的道:“这本事不只干系神农一人。也罢,叫上少昊,你们要听,便都听好——若当真事出不测,将来也有个准备。”言罢自神农掌中抽出手来,向寒泽宫大殿当先便行。
北水尚黑,寒泽宫的色调亦以紫黑为主,只是门户俱开得极大,殿内又有十八尊白玉蟠龙柱托了十八颗尺径的东海夜明珠用以照明,故而光线并不昏暗,沉肃中反更加衬托出北宸的矜贵端穆。伏羲径直走入殿内,一言不发,随意靠上主座边的一根沉香木柱,蛇尾蜷曲,盘在身下。天光疏淡,珠色冥迷,浅浅映上伏羲清癯的侧脸,于是那样一张雍雅绝尘的面庞,亦现出了极淡却极凛冽的纵横决断之气。
身后轩辕神农颛顼三人次第而入。轩辕位尊,自是坐在主位,神农一掀衣摆,冷着脸坐在伏羲身侧。颛顼坐得最远,眼神幽深若有所思,神情木然,竟是比神农的脸色还要冷上三分。
他属下佐臣玄冥奉命去西殿请来的白帝少昊不多时也到了。白衣的神祗神情慵懒,跨入门槛的刹那一双柳叶儿似的眼先向殿内略略环顾一周,蓦地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挥手教玄冥关了殿门退下,任意找一处坐了,笑道:“我不知今日诸位凑得这么齐——伏羲,你知道回来,这真难得得很。”
他语含挖苦,字句之间的意味却颇为亲昵。伏羲知他玩笑惯了的,也不以为忤,启颜一笑,道:“有些事,关于昔年兵神蚩尤的,麻烦得紧,只得回来。”
少昊“嗯”了一声,道:“没有就不回来了。”
极随意的一句话,浑不像有感而发,乍听之下,倒似自言自语一般。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听在有心人耳中,却足以叫人自心底结结实实的一震。
没有就不回来了……
阪泉三战,流血漂橹。你一向仁德,只怕相记一生也不肯释怀。
但终究,天地翻覆,你还是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轩辕也好,神农也罢,竟是感激蚩尤的。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伏羲,伏羲,这一生何幸,又见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