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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二十一 炎渊•帝居在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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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二十一 炎渊•帝居在震
“羲皇,你还好么?”
轰鸣的水声充塞了双耳,与耳内失去意识之前雷霆般的隆响相和而震,好半晌,伏羲才怔怔醒过神来。
循声而望,先入眼的是那人碧衫之下青质墨文的蛇尾。
伏羲心头蓦一涩然,一句“姐姐”几乎就脱口而出,而也就是这一刻,他已看清了来者的相貌。
泛着水光的桃花眼,有些邪魅有些妖娆的笑唇。
“原来是你……”伏羲嗓音沙哑,每说出一个字都似费了极大的力气,“不要来这里,共工。”
“我不来羲皇怕就不妙罢!”共工露齿一笑,靠近了些。弱水之畔彤云滚滚难透天光,虽有焰色明灭,终较别处黯了许多,饶是如此,他青淤的嘴角与额头的擦伤仍旧依稀可见,“不愧是羲皇亲设的封印,怎么说我也是一方水神,对付这弱水居然也逼我现了真身。”
伏羲凄然摇头,低声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回去。”
“你是在担心谁……我?”共工的瞳仁在火光中深沉下来,前行尺许,单手捧起伏羲脸颊。而伏羲却似痴了一般,丝毫不知闪躲。终于共工嘿然一笑,扯袖拭净伏羲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漫不经心地道:“瞧你狼狈的样子,明明知其不可,偏偏还想强借天力逆命而行,如今闹得伤痕累累站都站不起,好舒服么——自古传说大神伏羲既雍睿又冷静,遵道奉常从容有方,哪知竟是你这么个心性的,若不是刚才见你借天力的那么一下,我定怀疑你是冒名顶替来……喂,我说你回回神好不好,羲皇?伏羲……大美人儿?”
……不要露出这样脆弱无助的神色啊,伏羲,这样的你,会让人心疼。
早把伏羲怀中紧抱的北帝伤势看了个清楚。共工犹自记得昨日自己水中调戏伏羲时颛顼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自己剥皮抽筋剜目拔舌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怨毒模样。他素来无形放涎风月谙熟,又见了眼下伏羲神情,两厢对照,还有什么不明白——但凡这个奄奄一息的北帝断了生气,只怕从前温雅和悦宣静谦淡的羲皇也就回不来了。
——本还存了个看颛顼好戏的念头,说不得,如今也只能救他一救。
转身,共工将目光投向峥嵘山壁上蔓延烧灼的离火——伏羲的先天八卦阵绝非浪得虚名,他侥幸通得过弱水一障虽由于身为水神不受水灵羁制的缘故,大半的,却是借助了伏羲御风而行强渡弱水的余威。弱水波涛里卷涌的神力压迫沉重,他不得不以自己力量全盛时的蛇尾身形才可勉强抵抗,而要带伏羲与颛顼越过这离火炎渊,不必细思,也知如梦幻般遥远。
好在……共工的眼冷冷一眯:好在坎水克离火,而从教养自己长大的炎帝与祝融身上,自己也并非没学会如何操纵火灵。
并掌、推出,润下之水与炎上之火两股相生相克而又相辅相成的灵力在一瞬间被年轻的神祗提升至极限;火以辟路,水以消生,凌烈的火灵激荡出燎天暗日的热度与光彩,被并行的汹汹水灵隔断,只见得朦曈瑰魅,莫可逼视。
一刹那伏羲立时清醒,厉声喝道:“住手!!!”
“什——”
匆忙之中共工回视,于是什么都不必再问。
颛顼心口被草草压止的诅咒之伤便在共工调动水灵的瞬间挣裂开来,一蓬血雾染红了伏羲惨白的脸。他的牙关已咬得不能再紧,昏迷中闷声一咳,便有血丝挂下他泛紫的唇角。
而伏羲,怔忡得近乎木然。
“这是天命么……”他喃喃地自语,垂目凝望颛顼面容,须臾,缓缓阖了眼,“……这就是天命啊……”
茫然如死的叹息里,共工悚然而惊。
“羲皇!”他飞抢上前,惶恐地扶住伏羲清瘦委顿的肩膀,“羲皇,是我的错!你别这样、羲皇!”
身子被前前后后狠狠摇动,漆黑散碎的发丝掠过睫前。伏羲眼眸空洞至极,好一会儿,才轻轻的道:“浑茫初判,清浊以陈,或生而动,或降而静。这里灵息殊异于世,你和他同是水属,水灵动静间互有感应,这你原是不知,并不是你的错。”
苦苦一笑,他注视着共工全力一搏的水火之灵逐渐被崖壁上的烈火所吞噬,一颗心也慢慢地、慢慢地坠入万劫不复的冰狱。
……这是,天命。
昆仑山,亘远起伏,峰谷连绵,山头皑皑的白雪,犹如刻骨铭心的锋刃。
没有人知道那样苍冷苦寒的绝境内隐藏着三界最美丽的悬圃神域,那里是盘古女娲与伏羲三位大神的故土,有仙泉奇木,灵葩异果,服之不死,啖之长生。
比如,白水。
不知凭何而生的力气,伏羲放开颛顼,猛然站起身来。
——怎么就忘了白水!
灼灼焰下一方白石光滑若羊脂之璧,石下缝隙里一点细乳似的泉水仿佛全然不畏惧火焰的温度,兀自泠泠滴落,顺着白石磨洗了千百年的槽痕,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白水出昆仑之山,饮之不死。
——有白水,纵治不得颛顼、也足以延他一命!
俯身掬水回转,伏羲几乎是颤抖着将掌心救命的灵药送至颛顼唇边。“颛顼,咽。”他低低的央求,“咽啊,颛顼。”
然而年轻的神祗牙关紧合,气息渐渐微弱,什么也听不到了。
乳白的水珠从指隙漏下,伏羲的指尖惨淡得如同透明。他深深看着颛顼睫下浅青的阴翳,然后将白水含进自己口中,倾身,一吻。
冰冷柔软的唇,同样冰冷柔软的唇。
舌尖生涩地滑过颛顼整洁的齿,寻着齿隙艰难撬开他僵硬的牙关。伏羲一点一点把白水渡入颛顼喉间,直到感觉他舌下微微一咽,高悬的心方始放下。起身,正看见不远处共工苍白的容颜。
“他……暂时死不了罢……”共工牵牵嘴角,像是想笑,终只是干巴巴挤出一句来,“你不必担心,也许还有办法的。”
伏羲“嗯”了一声,颔首道谢,目光却忽为颛顼袖内的一色碧光吸引住了。
那是一玦佩玉,先前似一直教颛顼笼在袖中,故而伏羲并不得见,及至今日御风涉水历却诸般坎坷,才自那袖口跌露出一点颜色来。北帝位尊,衣上结佩原本寻常,但这片玉,伏羲却记得。
这玉,本该在燧人身上。
——当时燧人尚且年少,自己便将这玉佩系在他腰间,作为他独行人间的护佑。
玉上盈盈流动的,正是属于伏羲自己的力量。
呵,燧人,不想今日竟得你一臂之力。
执玉在手,博大浩荡的圣灵之力蓬然涌入伏羲已然精疲力竭的身体里。沉凝如泰山的压迫蓦地向四周晕散开来,广裾青丝无风自动。共工面上一紧,反肘护眼全力抵挡伏羲扩张的力量,只叫了一句“羲皇”,便再也说不出话。
那一刻,纵然清癯绝白的脸上沾染了血污,纵然湿透的青裾乱发粘裹织络上瘦削的双腿,但那个人却是真正的、不容亵渎的神。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
“开元布泽,含和尚仁。
“群居既散,岁云阳止。
“饬晨分地,人粒惟始……”
神祗张翕着淡薄美丽的菱唇倚风而歌,清冷的嗓音溶在荡荡长风中,一字一句,却又清晰得恍如昆山之上悬丝交击的琅琅玉响。那真的是一曲苍玄极了也古老极了的歌谣,仿佛生发自无何有的广袤之野,飘过大荒之上千重山峦的背脊,一直溯流到了天地初开的鸿蒙时代,虽浩渺无迹,却依然可以那么轻易地开启听者湮没在流逝时光中的记忆。
伤怀永哀,眴兮杳杳,郁结纡轸,离慜长鞠……歌声里一切都洗净了原本浓烈的色彩,兜兜转转,眷眷叹叹,再回首,俱淬炼成一场说不出的清寂与安然。
神祗眉眼隽淡,迷乱在横波而来的风里。
“帝阙,开。”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斋速,导帝之兮九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