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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十五 竹荫•考槃在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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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十五 竹荫•考槃在涧
夜深了。
下了一日的雪,到得夜里,终于放了晴。头顶落尽老叶的树枝张拔破空有若长枪大戟,交错通杂的缝隙间隐约见得天幕蔚蓝透澈,明月挂枝,亮得出奇,染着一圈迷离的晕痕。
不见一颗星。
颛顼侧卧在分外宽大寒冷的草榻上,隔着跳荡的火光,定定遥望对面枝上抱膝望月的伏羲。月华明净似水,愈发柔软了那张脸本就温雅无俦的轮廓,有发丝散碎,掠过他睫下浓重的阴影,末端与他耳际玉佩长长的流苏一起,渐渐融化进夜色里。
自始至终,他没有露出过一丝表情,甚至那唇角仿佛是天生而成的浅浅笑纹也平复了下去,微微抿作一线说不出的幽邃的什么。
他坐的树枝离篝火很远,可颛顼却再没有勇气装作漫不经心,淡淡说上从前那么一句。
……这一日过去,什么都不一样了。
——于是愈发咬牙切齿地恨那个子桐溪中的不速之客,恨得胸口伤痕火烧地痛:伏羲是风,可以荡起水波最汹涌澎湃的回应,却永远永远也不会为水所羁绊停留;他其实已不敢奢求,只想凝望伏羲的背影,安安静静度过子桐山中相依相守的日子,却不料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也被击打得碎不能存。
不一样了……
狠狠按住横亘胸口的诅咒之伤,力道大得便是苍白而痉挛的指尖也陷进衣里。混沌灭世的力量沿着伤口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伏羲拼尽残余神力勉强加持的守护,颛顼喉头蓦然腥甜,尚未来得及反应,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而昏迷中也是不平静的。
一直在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梦中看到的一切稀奇诡谲光怪陆离——有燧人破蓑下微偻的干枯背脊,有相柳波光中碧青色吞吐的蛇吻,有那水色眼眸的男子邪佞却纯真的放肆笑容,也有伏羲齿痕尤在嫣红柔软的嘴唇:各样景象忽焉来去,顾盼之间,却无论如何也持之不住。直到末了,一个苍老而凝重的声音终于将一切驳杂席卷成空,一字一句,语意肃然:
“……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悚然而惊。
睁眼,天光破碎,斑斑映在平整无瑕的雪地上,刺得人眼眩。
竟已大亮了。
那熟悉了的微凉体温却不在身旁。颛顼颇怔忡了一会,这才猛然忆起昨日种种,心里不由咯噔一沉,忙侧头望向对面斜枝,及入目时,登如一瓢冷水当头淋下,从头到脚都变得冰冷。
昨夜伏羲倚待的枝头,此刻空无一人。
——他呢?
心底一寸一寸被暗色的绝望浸没,颛顼咬紧了颤抖的嘴唇,却出奇的没有了痛感。垂下眼帘,他将眼隐藏在深深的睫影里。
伏羲,你……是明白了吧……
明白了,却不愿接受……所以就走了……
缓缓撑起身子,苦苦笑起来。
蓦然想起了那个人的微笑,风一般流转摇曳的微笑。彼此的无意间那微笑已然纠结成了一张无形却坚韧致命的网,说什么别无所求只要远远凝视就好,却不料一颗心早绞死在了网里,再也脱身不得。
心口剧痛,喉间涌出的温热腥咸不及咽下,渐湿衣襟。
——好,好,伏羲,这世上最仁慈最多情的是你,最无情最绝情的也是你,你、你好得很!
脑中热血一冲,仿佛是一场失意演绎到了极致,忽然就生了愁肠付酒长歌当哭的落拓念头,抬手抹净唇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颛顼一挺身利落站起,举步欲行时,左脚上却不小心踢到了枕侧什么东西。
那东西本有些分量,禁不得颛顼一踢,“咯”的一声,歪倒在地下,还滚了几滚,却是这几日颛顼熟悉至极的伏羲用以盛药的陶碗。碗中药汁洒得满地。
乍见那碗残药,颛顼便呆住了。有什么在这一霎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他昏昏然却不知是喜是悲,当笑当怒。
倏地什么轻轻一响。
极清极清的声音,幽幽淡淡,仿佛凝练了猗猗绿竹带露的气息,又好像谁永夜望月时,那么若有若无的微微一叹。那声音似是发自无何有之地,于这般纯然安宁的老林内并不见得一丝突兀,反而让人觉得它音色尾端的那丝几乎不可觉察的颤动,原在大神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刻就应该存在,兜兜转转,流淌至今。颛顼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居然可以发出这样美丽的音色,音色间又究竟诉说了怎样经意或不经意的凄迷意味,只是在这音色萦绕耳际的须臾,便已痴痴如醉。
他甚至看见为树枝切割成碎的光线中,无数风灵缱绻起广袖如挽,随了那一响,绽舞裾袂翩翩。
北冥孤寂,万顷鳞浪间有谁回眸一笑淡褪千古海雾沉沉,从此北宸清冷,俱成过往,波光滟潋,不过徒然——颛顼记得,那个时候,也曾经有风灵这样优美的舞蹈过。
伏羲,是你……么?
脚步不再受一颗心的控制,朝着那声音,追寻而去。
穿过细若鱼肠的小径,在古木密集处拐了两个不小不大的弯子,眼前豁然开阔,一道磊落的青石堤岸沿溪曲折,隔开子桐溪水澄澈如素。岸左竹林带雪,冽冽的碧色,青翠欲滴,林下一人,临水盘膝而坐,长发泻地,光可鉴人,肤如凝脂,映雪生晕。
他膝上横了一琴。琴色赭褐,望之甚新,虽未见金徽玉轸,却也蛇腹断文,七弦泠泠,颜色如冰。
伏羲睫眼低低,修长雪白的颈子随了低头的一瞬弯成一道清丽的弧。指尖儿缓缓滑过冰弦冷涩,然后又有琴音空灵,就那么恍惚错落地响起来。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颛顼静静的站在树后暗青色的阴影里。
——祖父轩辕紫宫大殿的内室案头置着一把极古的琴,峄阳焦尾,怕已有百龄。那琴是祖父最珍惜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胆敢动过,便是当年帝阙辅政的自己,也只敢在祖父扶琴冥想的时候,偷偷扫上一眼。
那时自己年少好奇,也曾就那琴之事问过神农和少昊。少昊笑着摇头,直到身边神农顶着一张分毫未变淡淡微笑的脸找借口离开,才揉揉自己脑袋,道:“这个你也敢当着神农的面问?你知不知道轩辕神农两个因为什么闹得这么僵?也就你问得是我,这要是问了轩辕,你瞧他的脸色罢!”顿了顿,又露出惟恐天下不乱的坏笑,悄声道,“你若是见了琴的主人,就明白了。”
——古有伏羲氏,断桐为琴,以言心禁,以御邪辟,发宫、商、角、徵、羽五音,作黄钟、应钟、无射、南吕、夷则、林钟、蕤宾、仲吕、姑洗、夹钟、太蔟、大吕诸律,所以修身理性,返归天真。
……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