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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十二 檐底•有匪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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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十二 檐底•有匪君子
燧人的眼深沉下来。
他的眼神因苍老而混浊,长眉略垂,眼角松弛,几乎眯成了细细的一线;然而此刻,尽管只是无声的对望,颛顼却有一种感觉,似乎连他心底最隐晦的念头,在那混浊中透出的细微光亮里,亦无处遁藏。
那双眼分明已历尽了万物。与伏羲眼中纯然任意不萦于怀的柔和淡定不同,燧人的目光更睿智也更劲厉,伏羲是见惯了一切却淡漠了一切,而燧人却将一切全部看得清清楚楚、记在了心里。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颛顼有一种纵然面对祖父轩辕也不曾感受过的压力。
——想不到神农轩辕争了这许多年,到头来,怕却是要败在这孩子手里。燧人憋着笑暗暗摇头,一个忍不住,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看上他了?”
天光虽教密云遮了大半,雪色却荧荧的发亮,年轻俊美的神祗微微慌乱的窘迫终究逃不过燧人老眼去:不过比之轩辕这孩子是要镇定得多了,遥想当年自己紫薇宫中也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凉凉一句,轩辕可几乎掀了桌子。
颛顼抿紧了薄薄的唇,目敛眉平,一言不发。睫下目光微微动荡,方依稀见得神帝被人揭穿心事的惊惶。
“你也用不着否认。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燧人笑道,“别人不说,就说你们帝位上的五个,除了少昊那小子和伏羲自己,哪个不对他动着份心思的?”
颛顼脸色苍白,袖下指甲深深剜入掌心。
……哪个不对他动着份心思,是啊,炎帝也好,祖父也罢,寒泽殿上两双眼神炽热如火,离离纠葛中霹雳雷电横劈斜飞,而自己,却连掺进这三人之间的资格也没有。
所以挑了个最远的角落坐下,颤抖着唇强迫自己置身事外去听他们对于陈年往事爱恨情仇的诘缠。只有在那人离去后,才有胆量,潜身化水,偷偷尾随。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掌心骤作湿热,他却不觉有多痛。
“……不过能让伏羲这么亲近的,算来算去却只有你一个。”
猛然抬眼。
燧人淡淡的瞥他一眼,仍是笑着:“既是伏羲与你亲近,你也不妨多照顾着他,他啊……”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颛顼心头一紧,道:“他怎么?”
“伏羲和你说过一个叫‘混沌’的没?”燧人突然岔开话头。颛顼呆了呆,虽不明白燧人用意,仍是点头承认,心中却不禁疑惑。伏羲说过混沌其人在天地神魔间只他一人知晓,却不知燧人何以得知。
仿佛看透了颛顼心思,燧人面色渐渐沉重:“他对你说时,只道世上仅有他一个人知道混沌的事,是不是?呵呵——”苦笑数声,又道,“我那时再小,也到了领着神农轩辕跟着伏羲在女娲身后调皮捣蛋的年纪,昆仑一战何等惨烈,便是轩辕不知神农不知,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封印混沌,多大的一件事……他却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背。”
苍老的声音萧然慨叹。
颛顼瞪视远处飘然落下的雪花,一颗心随了那一叹,狠狠痛将起来。
“虽说盘古刚死、女娲失踪那会儿,天地神魔个个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但这几千年过去,他也不能还把谁都看成当年拖着鼻涕的孩子,碰不得伤不得,什么事都得他亲力亲为。”燧人拧了眉,眼神却澄澈而温暖,带着深深的感伤,“女娲封印,盘古封印,就是那么好背的么?他心里明白接手了混沌这件事后的下场,才执意离群索居,与人疏远。若没有四百多年前神农和轩辕的那场混战,只怕过不多久,他也是要走的。
“神农和轩辕着实把他逼怕了啊……”燧人苦苦一笑,“当时我听说他离开天界,还以为除非混沌脱印而出,这辈子算是没人再见得到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和你这么亲近。颛顼,你记着,他既与你亲近,你揣了这份心思,便多随着他帮着他、护着他守着他。但有一点:哪怕你这份心思有一天当真挑到了明面上,你也不能逼他——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若是逼急了他,他便不回头!”
戛然而止的话语,顿挫之间,堪教颛顼凛然心惊。
眼前这双老眼,果然已是洞察万物,直视人心。
颛顼神宇苦涩,一如燧人:“我不会逼他。”
燧人点头道:“你知道便好。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便是无论如何,你不能死。”
“和盘古封印有关?”
“不错。”
颛顼沉吟片刻,目光倏地迎上燧人,放慢了语气,肃然道:“伏羲接手混沌之事后,究竟会有怎样的……”最后“下场”二字,被他在舌尖生生顿住,咽下喉咙,说什么也无法出口。
那不是一个祥和的词汇,教这个词语所遮掩住的,同样不会是什么完满的结局。
满心笼罩着不祥的阴翳。害怕,怕得连灵魂都在战栗。
而燧人的眉须,亦是在这一问之下,不为人察地颤了颤。“只要混沌还被盘古封印着,伏羲就没什么事。”半晌燧人开口,却闭了眼,语意似是竭尽全力,压得极淡极淡,“但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那时除非盘古复生,否则便是女娲临世,也救不得他。”
死死按住骤然剧痛的胸口,颛顼指尖冰凉,颊上最后一分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雪光映来,一张脸几如透明。
“……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除非盘古复生,否则便是女娲临世,也救不得他……”
两句话炸在脑中,雷鸣般地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只想呕血。
——这孩子果真是陷进去了。只盼不要像轩辕一般,一腔痴恋都搅作了执念才好。燧人暗自叹息,打眼发觉颛顼捂住心口的手掌下渗出的团团暗红,不由一震:“诅咒之伤!?”
颛顼急喘一阵,低声道:“这伤口已经控制住了,没什么要紧。”挥手将燧人探向自己伤口的手掌拦开。燧人眉一耸,冷笑道:“笑话!你身负盘古封印,一个不小心死了,让伏羲给你陪葬么!”
只一句话便喝止了颛顼。及至见到颛顼伤口的确是为外力所强行压制,燧人才松一口气,缓缓的道:“还好有伏羲在——你这伤伤在心口,切忌心绪大乱,起伏不定,不然挣脱了伏羲神力的束缚,就要危险。是了,这个给你。”伸手从腰间扯下什么,顺势抛给颛顼。那东西越过寒凉空气时划过的曲线青碧而温润,颛顼接到掌中看时,却原来是一块结了蒲草的佩玉,质地晶莹,触手生温。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治得了诅咒之伤,那个人必是伏羲无疑。不过他眼下神力全失,若是你其间伤势反复,便把这个交给他,他自然明白。”燧人伸了个懒腰,笑一笑站起身来,“你和他慢慢在这山里耗罢!我南边还有事,可没心思奉陪。待会伏羲回来,说我走了便成。”说着双手拉紧只剩半截的草蓑,一步一步,竟真潇潇洒洒的去远了。
余下颛顼一人坐在草榻上,遍身碎雪,满腹忧惧,偏偏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说不出口。
——眼睁睁地望着灰黄的草蓑花白的乱发被风雪渐渐湮没,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之外。
直到一声短促的惊呼闷闷响起,惊醒了他的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