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莲》任之

1、看莲

　　一
　　莲塘村口有一座大宅，荒弃已久，却在十多年前搬来了一户人家。莲塘村地处京师近郊，闹中取静，悠然离世，村民质朴纯良，惟有村口人家格格不入。
　　那户人家住了一个老者和两个少年。
　　老者年岁已高，佝偻着身子，眉毛很长，下颚却是一片光洁。
　　两个少年在莲塘村长大，村口莲塘白莲如诗，少年嬉笑打闹，读书练武，时光荏苒，不觉已过了那么多年。
　　一个少年贵气逼人，气宇不凡，如光落圣子，天降祥云，一看便是人中龙凤；另一少年年纪尚幼，笑颜稚雅，眉目间有着妙笔难摹的静好之美。
　　少爷，公公说，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
　　阿微，我不是说过，公公不在的时候，你就叫我的名字。
　　阿微吐了吐舌头，笑道，祯，那你要什么礼物？
　　祯揽过阿微的肩膀，伏在他的耳边，轻轻道，你把自己送给我，不好么？
　　阿微一把推开他，扭头就跑。
　　祯在他的身后哈哈大笑，傻阿微，耳根都已经红透了。
　　祯生辰的那一夜，月色朦胧。莲塘村口的池边，少年皎洁的身子拥抱在一起，在月下泛起莹白的光晕。
　　六月，塘中白莲一夜之间，尽数绽放。
　　莲香如雾，月色似烟，拥抱在天地间的少年，无拘无束，刹那芳华。

　　二
　　阿微跪在石板地上，苍老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阿微，你知道自己错了么？
　　阿微双目含泪，垂着头，却倔强地不肯说话。
　　他和祯两情相悦，何错之有？
　　公公微微一叹。
　　阿微，少爷是天之骄子，总有一天会回到宫阁高处。你只是我收养的孤孩，将来少爷败你便死，少爷成，你也不过是个奴才。
　　少爷贵为太子，流落民间，我都从不敢逾矩唤他的名字，你却……
　　你们若只是君臣便也罢了，如今你存了这种心思，往后少爷得承大统，后宫三千，伤心倒霉的只有你自己。
　　阿微，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道理他都是明白的，只是——阿微咬住嘴唇——祯既然喜欢他，又怎么可能那么对他？
　　算了，你出去吧。
　　阿微走到门外，掩在廊角，低下身子揉自己跪疼的膝盖，不知怎的，心中一片委屈。
　　却看见祯，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进了公公的屋子。
　　二人在里面说着话，阿微本无意偷听。但听着听着，他面色渐渐苍白，最后，毫无血色。
　　公公教训得是，祯以后不会再犯了。
　　阿微只是个奴才，待过几年有所长进或许还能为臣，祯心中自有分寸。
　　公公颤巍巍道，老奴年纪大了，怕是看不到少爷的好日子了。阿微是个好孩子，将来少爷若不待见他便放他走，看在老奴的面上不要伤他的性命。
　　祯明白了。
　　声音冷静自持，与昨晚池边的缠绵细语，判若两人。
　　阿微心中凉透凉透，明明已至初夏，怎么还会那么冷呢？
　　他在角落里蜷缩起身子，很久都没有走出来。
　　他从前也偷偷在心底骂过那些堂庙之上的人，祯当年还是个孩子，却差点惨遭他们毒手。
　　残忍，阴狠，不择手段。
　　他却愣愣地想起来，祯和他们，其实流着相同的血。

　　三
　　月下，塘边，少年静坐看莲。
　　阿微，你又在这儿啊？你这几日不好好待在屋子里，总是跑到池塘边做什么？
　　我，在看莲。
　　祯便笑嘻嘻地靠过来，低声道，看着它们，你可会想到那个晚上？
　　阿微面色一白，祯却没有发现，径自把他抱住，伸手去解他的衣衫。
　　阿微没有挣扎，却别过头，看莲塘中明净的月色，恍惚如泪。
　　暑气渐消，初秋微凉，塘中的莲花，都要谢了。
　　冬天，公公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未等到开春，便撒手人寰。
　　春天，南方大水，北方大旱，皇帝老眼昏花，贪官污吏遍野，敌国蠢蠢欲动，民间人心惶惶。
　　正是起兵造乱的绝佳时机。
　　更何况，当年先皇立圣太子祯，举国欢腾，都还历历在目。
　　圣太子祯原来并未夭折，圣太子祯就要回来了！
　　祯带兵离开莲塘村的那一日，阿微站在村口送他。
　　阿微，你做什么，不和我一起走么？
　　阿微仰头看着马上的祯，摇头道，太子殿下，请走好。阿微跟在您身边又无甚用处，不如留在这里看守白莲。
　　祯的心中不知为何燃起熊熊怒火，扬声道，来人，将我把这一池莲花，都给烧了！
　　火光冲天，映红了祯的双眼。他看着阿微，却见阿微目中平静，竟是什么神色都没有。
　　他突然想起，阿微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到底是多久，他却不记得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惶漫上心头，他一扬马鞭，一展长袖，已将那个少年卷在了自己怀中。
　　出发——
　　大军缓缓向京师压近，祯紧紧搂住阿微，愤怒道，你是我的！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怎么敢说，要留在那里！
　　怀中良久传来少年的回答——
　　阿微以后不会再犯了。
　　阿微，明白了。

　　四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攻打京师，强闯宫城，杀龙椅上人，灭佞臣九族。
　　那个春天，落花如血。
　　待到一切平复，又至六月。新帝登基，减税轻赋，百姓高呼万岁，自发为当年的圣太子如今的天子庆贺生辰。
　　莲塘村口的少年已经死去，他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祯生辰那日，阿微搬至了后宫的莲苑。
　　莲苑十里水榭，满眼莲花摇曳。祯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这是西域引种的墨莲，这是大内独有的青莲……却唯独没有了，那一夜的月下白莲。
　　夜半，阿微披衣而起，只留下祯独卧而眠。他跨过水榭栏杆，莲香扑鼻，他却嗅得想哭。
　　在他入宫之前，祯已经迎娶了五位贵妃。
　　权衡宗族，利益联姻的道理，他不是不懂。
　　只是原来，他这一生所活，一世所向，不过是个男宠。
　　他可以为臣，匍匐在朝堂之下；可以为奴，终日卑躬屈膝；但他竟是个男宠，周旋于后宫粉黛，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宠幸。
　　他不要。
　　你做什么？腰身突然被人紧紧抱住，那人将他的身子扳向自己，恶狠狠道，你想跳下去？你想死？你又想离开我？
　　阿微静静看他，我只是在看莲。
　　他只是在看莲，却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了。
　　阿微，祯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公公死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的爱人，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你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对他从不称朕，他对他那么特别，他为他种了满苑的莲花，他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阿微被他摇得天旋地转，心底却很想笑。
　　唯一的亲人？为帝者从来不需要什么亲人。
　　唯一的爱人？为帝者的爱叫他一个平民承受不起。
　　只剩下我了？你已经得到了天下，却说，只剩下了我。
　　祯，你要皇位，要天下，要亲情，要爱情，你什么都要。
　　祯，你太贪心了。
　　便轻轻笑道，我要什么？我要皇上放我走。
　　祯愣愣地松开阿微，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休想。
　　阿微却笑了，祯痴痴看他笑，他已经那么久没有笑了。
　　阿微笑着道，君无戏言，皇上明明当年答应过公公，要放我走的。
　　祯，便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五
　　阿微离开的那一日，莲苑的莲花一夜尽谢。
　　祯在莲苑痴坐整夜，那种看莲的心情，终于开始明白。
　　他以为他们相爱那么多年，却没有想过阿微的世界，在那一夜后，完全崩坏。
　　白莲花开，刹那芳华，转瞬即逝。
　　和公公说的话都是实话。那个时候，天下未定，阿微在他心中再重要，也不过是个奴才，他才是天下之主。
　　只是不曾想到，天下在握，他才发现，除了阿微，他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莲被焚毁，芳华已逝。
　　祯起身回到御书房，御笔提落，便是一道圣旨。
　　新帝爱民如子，功绩赫然，不仅敌国退兵三舍俯首称臣，百姓更是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后宫亦是和睦，三年后华贵妃诞下一子，册封皇后。
　　太子赐号莲生，取名念微。
　　皇帝在宫中有一处禁地，旁人莫能进入。却有流言，那里曾住着皇帝最心爱的人，一夜跃入水中，化作莲仙，如今转世成了太子。
　　流言飘到皇帝的耳朵里，他却轻轻一笑，执着莲生太子的手教他写字。
　　阿微，你的字有进步。
　　阿微，天气凉了，你怎么不加件衣裳？
　　阿微……阿微……
　　当年依稀也说过同样的话。
　　十年后，天子染疾驾崩，幼皇念微登基，开启了皇朝新的一页。
　　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六
　　那年的春天特别的冷。
　　满城素缟，举国哀丧。
　　京师深巷一处民宅，管事问年轻的账房先生，阿微，你要回乡了么？
　　阿微笑笑，我已和东家说过了，明日一早就起程回乡。
　　老管事愣了半晌，才叹道，天子驾崩，是个明君啊，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今年看来要是个灾年了。
　　阿微出神看着远方，而后淡淡应道，是啊，谁能想得到。
　　回到荷塘村，却见远远便有重兵包围，戒备森严，俨然已是皇家之地。
　　阿微心下黯然，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有一将领在身后唤道：“公子请留步。”
　　阿微回过头，那人将一只信封交到他的手中，恭声道，此乃先皇所留，请公子拆阅。
　　信封内有一道圣旨，缎底御笔，龙飞凤舞。
　　朕死后，衣冠埋于皇家陵地，尸首焚化，洒于京郊荷塘村口。
　　另有一纸字条，正是先皇绝笔。
　　阿微，我死后会化成荷塘里的一株白莲，日日夜夜陪伴着你，植根塘底，再也不会逼你离开。
　　眼中有什么模糊的东西掉了下来。阿微抬起头，看见残莲遍布的水塘中，有一株新莲，娉婷而立，翠绿欲滴。

　　七
　　有人坐在塘边看莲。
　　整日整夜。
　　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