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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芙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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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伸手在笼子上拍了拍,雀鸟安定了下来,重新落在了笼中的横枝上,歪着头看向满脸泪痕的安王妃。
“如果宣城想要悔婚,那就由她去好了。”安王不同意再在这件事上花力气。
安王妃向来以夫为天,这一次却不愿听从安王的意思,道:“你说我们要低调行事,不露锋芒,于是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外从军,聚少离多,另外一个守门清道,受人白眼。这些我都忍了。可是现在连原本定好的婚事都能反悔,这叫我如何能忍。”
安王不动声色,道:“非常之时,当然要忍非常之事。”
安王妃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丈夫还能这么淡然,她走到安王的画案前,一把扯过那张画了一半的卧鸟图,劈手撕成两半,道:“你醒醒,我们忍了十几年,却连沈湖的命都保不住。你对得起大哥吗?”
安王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复又松开。他一语不发,听着自己的妻子哭诉:“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步此后尘。即便宣城真的要悔婚,我也要让她当着我的面说出这句话。天理昭昭,安王府岂容人这般羞辱。”
安王妃说完这些话,将撕成两半的卧鸟图丢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她的儿子,她自己来保护。
安王慢慢地弯下腰去,拾起地上的画卷,只见那道裂痕正好横亘在卧鸟微合的双目之下,宛如泪迹。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画卷放在了桌上。
雀鸟懵懂无知,犹在笼中欢快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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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的下人们可不知道宴会之后隐藏着这么多的内幕。
他们忙乱地做着准备,清荷园是皇家园林,安王府自然能够借到,但是其中的布置却要他们自己来做了。
既然是以赏荷的名义开宴,那么宴会之上自然要突出荷花。下仆们便准备了与荷花有关的菜式、酒品。可是王妃身体欠佳,无法理事,大公子又整日不见人影,他们只好拿着单子来找沈江。
沈江不胜其扰,又不能推脱,只好耐着性子处理这些事情。他尝了一点装在莲花盏里的酒,忽然想起前世的时候,打退了镇北将军的叛军,他和方静云在显阳宫的城楼上喝酒,宛然就派人送来了这种芙蕖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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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开成二十六年,镇北大将军叛乱,带着十万大军从秀水北下,直逼帝京。皇帝带着蜀王“巡幸”江南,独留安王和沈江留守帝京。沈江和方静云胼手砥足,带着拼凑起来的几万士卒和镇北大将军作战数月,终于击退了敌军,保住了帝京。
自从沈波死后一直郁郁不乐的沈江,在赢得了这一场大战之后,终于放怀畅饮。他给自己倒一杯,便也给方静云倒一杯,从来冷静克制的方静云就一杯一杯地接着喝下去。到最后,两个人都躺在地上。头顶的青天仿佛一袭新染的轻纱,覆在万里高空之上。
沈江叹息一句:“咱们总能喘息几天了吧。”
在沈江守卫帝京的这几个月中,皇上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孙儿的才华,敕封沈江为安王世子的诏书很快就从江宁送了过来。虽然沈江连看都没看那封诏书,就随手丢给了侍从,但从那一日开始,帝京上下见到沈江都尊称一声“殿下”。然而在沈江的心里,他并不快乐。
这一声“殿下”,原本应该是属于大哥沈波的。
只有方静云还是称他为“沈将军”,这让沈江更觉方静云是自己的兄弟,愈发器重他。除了商讨日常军政事宜之外,两人也会随意聊聊私事。
方静云没有回答。沈江侧头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你在担心叛军?”
沈江自觉和方静云并肩作战多时,两人已然成为生死之交。然而那一刻的方静云却是让沈江陌生的,方静云的眼中带着一点点冷意,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语气倒还是一贯的冲淡平和:“将军,叛军不过强弩之末。只是现在皇帝还没有立太子,上次的传书说皇上身体不豫,我担心蜀王会趁机生变。”
沈江觉得他之前明明不是想说这件事,但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蜀王的确是安王心腹大患之一,沈江立刻就被方静云转移了注意力,两人又商讨了一番追击敌军,向皇帝上书等事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两个人的酒劲都过去了。暮色之中闪起一星橙红色的光点,那光点越走越近,沈江和方静云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对话。只见秦安眉提着灯笼从城楼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沈江对秦安眉还是心怀怨恨,转过头去,只作不见。此时他独掌帝京内的军政大权,若不是看在方静云的面子上,早要给秦安眉好看。
方静云上前一步,道:“你怎么来了。”
秦安眉低了头,轻声道:“我看天色已晚,有些担心你。”她的声音那样温柔,带着女子的娇羞。沈江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她是真的很喜欢方静云吧,所以才会在明知道镇北大将军就要带兵攻来的时候,放弃了和宣城公主一道随皇上南下的机会,留在帝京,陪着方静云。
沈江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方静云的声音也是温和的,他道:“如今城里还乱,你出来多危险?我与将军说了些事情,很快就回去了。”
秦安眉只是笑,也不反驳,和传言中那个飞扬跋扈的公主之女判若两人。方静云又道:“你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江不待方静云开口,就朝他摇摇手,道:“你今夜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不用上城巡防了。”这几个月来,他们二人几乎住在帝京的城墙上,沈江自己也想回家去看看宛然,没道理要方静云留下。
他拍了拍手中的酒罐子,道:“我也要回一趟家,去谢谢夫人的酒。”
方静云默了片刻,道:“芙蕖琼却是好酒。”他说完后轻施一礼,转身接过秦安眉手中的灯笼,扶着她离开了。沈江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又闻到了芙蕖琼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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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琼,芙蕖琼。
沈江心念一动,将王府大总管叫来,把大总管往那些来问话的下仆面前一推,提着一壶芙蕖琼就走了。
安王妃虽然卧病,手下的婢女已经将宴请的帖子写好了,沈江找到名单一检点,果然看到了方傅氏的名字——安王妃素来谨慎,尽管方家刚刚回京,这样的宴请也不会漏下他们。
只不过送帖子的顺序是先宗亲后外戚,最后才轮到文臣武臣。现在还没有送臣子的帖子,沈江便取了送给方家的帖子,说要自己送去。
婢女虽然不知其中的缘由,也不会阻拦他。
沈江将帖子往自己的怀里一塞,再把装着芙蕖琼的酒坛系在马鞍之旁,翻身上马,朝着慎德坊而去。他心中有事,直接穿过东市和番坊。路过锦鸾阁的时候,他随意扫了一眼,看到门前停了许多车马,其中并无杜家的牛车,便毫不在意地继续拍马向前了。
他却没有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女子一直望着他。
宇文广正在与锦鸾阁的伙计交谈,忽然发现身后的妹妹没了声息,他转身去看,却见宇文雅兰目朝远方,不知在看什么。他轻轻咳了一声,道:“雅兰,我们进去了。”
在送了无数贵重礼品给驿馆的官员后,宇文广终于在朝堂上见到了皇上。皇上仿佛并不知晓这些来自宇文部落的使者受到了刁难,反而很是亲和地赏赐了许多宝物给他们,并且派了蜀王之子沈洲来接待宇文兄妹,叮嘱他们在帝京好好游玩一番再回北方。
有了皇上这道旨意,宇文光打定主意要在帝京多盘桓些日子,趁机结交一些贵人。这一次安王府举办宴会,沈洲答应带他们兄妹去赴宴。宇文光想到自己兄妹一直都是异族打扮,赴宴时定然格格不入,因此这日特地带了妹妹到锦鸾阁定衣服。
锦鸾阁的伙计都是人精,虽然宇文兄妹打扮奇特,但是身上的金银配饰价值不菲,一看就是贵客,因此伙计格外殷勤,一边介绍店内的新款,一边弓着腰引宇文兄妹入店。
宇文雅兰被哥哥的声音惊回神,匆忙道:“没什么。”
宇文广拍了拍妹妹的手,道:“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漂亮衣服,今天哥哥出钱,你尽情选。”
“多谢哥哥。”宇文雅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宇文广满心都在盘算着如何在宴会上结交贵人,并没有察觉妹妹的异样。他对引路的伙计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衣服都摆出来。”
伙计暗笑他土包子,锦鸾阁最好的衣服都是量体定制的,哪里会像那些无名小店一般随意摆出来。伙计心知今日定能做一笔大买卖,忍着心里的嘲讽,脸上愈加恭敬,一叠声道:“一定一定,包您满意。”
宇文广昂首走入店内,宇文雅兰朝着沈江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东市乃是帝京最繁华的地段,此时人来人往,早就将沈江的身影淹没了,哪里还能看到一点踪影。
宇文雅兰微微垂眸,在兄长的又一次催促下,走进了锦鸾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