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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火 ...

  •   心 火

      一.清明

      家庆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暗哑暧昧,典型的早春天气。远远传来炸响的炮竹声,偶尔闪过几点寒意,辨不清是雨还是风,按出来的时间推算,现在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家庆把拜祭的用具收拾好放进竹篮里,大哥家顺已经把那对调皮捣蛋的龙凤胎抓回来了,阿虎耀武扬威骑在肩头上,抓着爸爸的头发大声喊肚子饿了,阿娇被搂在怀里,细长小辫子上插着朵紫红的小山花,为着刚才和哥哥原因不明的争吵,正抽抽噎噎地哭着,做父亲的好声好气哄着两个小祖宗,累得满头大汗。家庆笑着叹了口气,大哥的这堆儿女债不知要何年何日才还得清了。
      “这两只小东西早晚吃穷老子!刚刚才吃完包子呢,转头就饿了,身体又不见长肉……”家顺笑得很心甘情愿,看来还是很享受儿女的欺压的,看到家庆,便腾出剩下的手招他一起回家去。家庆挽起竹篮走过来,摇摇头说哥你先走吧,我去转个圈就回去了。家顺奇怪地问这山头有什么好看的?家庆一窒,瞥见侄女发辫上的山花,随口说:
      “我去看看有没有漂亮的花,挖两棵回去种种。”
      家顺知道弟弟最喜欢花花草草,只好让他早点回家吃饭,自己带着儿女沿着弯曲的小径先行下山。家庆看他走远了,才慢慢腾起身体,选了往南坡的路走过去。

      整块南坡的坟地都是属于叶家的。第一代祖先据说是明代的进士,墓冢肃穆地盘踞在山坡最高处,一代代往下延伸,到了山腰之下,便是当代先人的位置了。叶老爷早在几年前便请风水先生勘察过地势,选了最兴旺之处作自己未来的安息之处,空墓建筑得极尽奢华考究,一对石狮张牙舞爪瞪视着过路人,家庆路过时不禁一阵心慌,仿佛这四只石刻的眼睛也是叶老爷的监视之一。

      秀茹的墓十分孤清地被遗弃在这个显赫家族的角落里,虽然早前已经被族人拜祭过,仍盖不住荒凉的味道。宜和早就候在那里了,听见家庆的脚步声,一脸惊喜地迎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语气间泄漏着一丝不安。
      “难得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来?”家庆把刚才采的一朵白色山花压在他耳朵上,顺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我都忘了多久没看你在白天的样子了。”

      宜和的眼神一黯,合着家庆的手把身体缓缓靠了过去,头顶在他肩膀上,两人静静拥抱了一阵才分开。家庆蹲下来,在竹篮里取出些纸钱擦干净秀茹墓碑上的灰尘,几个鲜红的字便清晰地显了出来――
      “叶门张氏秀茹安人之墓”
      她,张秀茹,正是宜和七岁时叶老爷为他娶的妻子。

      宜和捡起先前拜祭时没燃尽的纸钱,划火柴想烧完它们,纸钱吸了地上的湿气,连划几根火柴都没点着,家庆便从竹篮里拿出新的纸钱点着了,再把受潮的放进去,红黄的火焰摇曳着把一切化为灰烬。

      “秀茹姐今年都有30岁了呢!”
      家庆这样说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大嫂淑兰,已为人妻多年的30岁女人,养着一对五岁的双胞胎,每日为着生计营营役役,少妇的丰韵早被生活耗得七零八落。如果秀茹姐还在生,大约不至于那么糟糕吧……记忆中那个贤惠和蔼的少女总喜欢微笑着摸他和宜和的头发,给他们两人讲故事,拿私房钱给他们买零食,假装生气去化解他们的小打闹。无疑,她是这世上对林家庆和叶宜和最好的人了,虽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们后来竟然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你在发什么呆?”宜和拍拍家庆的肩膀。
      “呵呵,我在想,如果秀茹姐还在,你们的小孩现在大概都会帮忙买酱油了!”

      宜和的脸腾地红了,狠狠挖他一眼,道:
      “你这人真没礼貌!秀茹姐在听着呢!”
      “呵呵,有什么所谓!她疼我们,不会生气的。”她脾气那么好,她那么疼我们,就算是现在,也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笑闹了一阵,宜和忽然静了下来,犹豫了好久才开口:
      “……我爹说,那边已经把亲事答应下来了。”
      家庆的脸色一沉:
      “你就一点意见都没有么?”
      “可是……他把我捡回来就是为了叶家的香火,你知道….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不能……我逃不掉的。”宜和低着头,每个字都是铅做的,一说出口便深深坠进了泥土里。
      “他妈的!”家庆泄愤地一拳捶在墓碑上,宜和看到了也不敢反驳,渐渐地眼圈就红了,拉着他的手臂,说: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也……可是……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的。”
      “……家庆?”宜和怯怯地喊了声,声调在微寒的空气里显得尤其单薄。

      家庆紧握的拳头线条依然僵硬着,过了好久,他忽然捡起地上的火柴盒,抽出一枝火柴划着了,把手指放在火上,回头笑着对宜和说:
      “你就像这把火,烧在我心里,火一天不熄,我的煎熬就不会停止,可是,如果火熄灭了,我会冻死。”
      宜和眼眶一热,连忙拉开家庆的手,
      “书没见你读多少,肉麻话倒是说得流利!”
      家庆得意地笑了起来,伸手抚上宜和的脸:
      “傻瓜,命是这样,由不得我们的…….倒是你,小心点吧!听说戴家那个女人是疯的?”
      “呵呵,你也听说了?”宜和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爹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呆呆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发现我和你的事情了……反正他要的只是个会给他生孙子的媳妇罢了。”
      “你们有钱人的想法真是龌龊!”家庆不屑地啐道。
      “别这样,如果不是我爹,我可能已经饿死了……”
      “好啦好啦!就知道你帮着他,不跟你计较,我回去吃饭了,家里在等我。”家庆拉着宜和站起来。
      天空越见阴沉,灰色云层紧锁在头顶,几乎要挤出水来。两人抱住吻了好一阵才分开,
      家庆扯一下宜和的素白长衫,说:
      “这一阵子天气都不好,以后出来时多穿点衣服。”
      “嗯,你也是。”宜和脸色微赧地点点头。
      两人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一段,到了分手的路口,家庆看看四下无人,忽然搂过宜和狠狠亲了一口,开朗地笑着走了,宜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叶老爷吃午饭的时候没看到儿子回来,知道他肯定是去了见林家庆,却难得地没有发脾气,因为刚才聚餐时他已经向族人宣布了婚讯。宜和和戴家的女儿阿凤的婚期很仓促地选在两个月后,戴家满口答应,反正是个不正常的痴呆女儿,早日送出去最好。叶老爷自然乐意配合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是个“不正常”的,早点给他办了婚事,自己也少了块心病。他叶振昌一生成功,绝不能留下半点遗憾!

      宜和得知婚期后并没表露出什么抵触,只淡淡地问要做些什么准备功夫。叶太太一听便笑了:
      “这么快就心急了?放心吧,一切有我和添婶呢,你就等着做新郎倌吧!”对于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她并没倾注多少感情,但将来侍奉终老也须靠他,这些最起码的感情少不得。
      宜和正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这时财叔走过来,对他说老爷让他过去帮忙算帐,宜和连忙告辞走开了。财叔便向叶太太请示新娘的梳妆台要选桃木的还是梨木的好,叶太太收起先前的笑容,不耐烦地挥挥手:
      “随便吧,反正是个穷光蛋疯女人,给她降龙木也不会欣赏!”

      二.婚礼

      对于像叶家这样的大户来说,这场婚礼未免过于低调,所有当事人都显得太过冷静,最喜气洋洋的反而是路边那些看着迎亲队伍经过的小顽童。
      “我要看新娘!我要看新娘!”阿虎扑腾着蹭上窗台往外张望,淑兰从后面一手把他扯下来:
      “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疯婆罢了,整天到晚乱折腾,迟早摔死你!”
      这时阿娇也爬上了窗台,淑兰抓住了阿虎,腾不出手来顾她,便回头向小叔求救:
      “家庆,过来帮忙抱你侄女下来,摔破了相将来没人要!”
      “……”家庆不好推辞,只好放下饭碗走过去,阿娇正看到花轿经过,哪里舍得离开,便死死抓住窗棂大哭:“我要看新娘,呜呜……”
      “一个疯婆也好看?你将来比她漂亮多了!”
      家庆十分生气,眼光却忍不住飘了出去,正正对上了走在花轿前面那人的目光,叶宜和胸前绑着个大红绣球,多么讽刺的一幕!迎亲的队伍移动得十分仓促,宜和很快便走了前去,看不见了。家庆哼一声,抱住侄女往凳上一放,连饭都忘了吃就出门去工场了,淑兰连忙喊住他,快手快脚把饭菜装在藤篮里递过去:
      “赶走也别忘了你哥啊,他还饿着肚子呢!他这人就知道卖死力养家,人家当他傻子呢,他还把人家当成宝贝好兄弟…….”
      家庆冷冷扫了大嫂一眼,接过藤篮,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

      婚宴总是最热闹的,诽短流长在觥筹交错之间流传着,新娘自从拜堂后便被送进了洞房,并未出来敬酒,其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对于这对新人的过往历史也就随意发挥,百无禁忌了。宜和经过时略略听到了一些,无非是一个孤儿和一个疯女的故事罢了,最忌讳的秘密还没被摆上桌面,也就由得人家发挥,一路走回自己的新房去。

      站在贴了红色双喜剪纸的房门前,宜和努力压下陌生的感觉,推门进去。桌上的红烛早已烧完,只剩两枝挂满泪痕的竹棍,墙上的煤油灯照得房间红彤彤的,一时间让宜和觉得自己像包在红纸里的贺礼。新娘子揭下了她的红盖头,静静坐在床头,看到宜和向她走过来才紧张地往里缩。
      “我……”新婚夫妇的第一次见面,宜和有点紧张,更何况这个新娘子并非寻常。
      “嘻嘻,你的衣服真好看!”阿凤开心地指指宜和的新郎长衫,她爹和他哥平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太难看啦!
      “是么?”宜和失笑,没想到新娘子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便说:
      “你的衣服也很好看呀!”
      “嘻嘻……”阿凤害羞地把头埋在袖子里,她自己也很喜欢呢,这是她的第一套没有补丁的衣服,她早在几天前就忍不住偷偷拿出来穿了,每次被娘发现了都要骂她,现在终于可以穿了,好高兴哦!
      阿凤的模样逗笑了宜和,她看起来很好嘛,傻气点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不必烦恼太多,像他就不得不担负着这些那些责任,叶家的家声,叶家的家业,叶家的香火……他又想起了父亲的威胁――要么娶妻生儿,要么离开这个家!
      宜和太明白父亲的性格,他并不怕威胁,只是这么多年来,受着这个家的养育之恩,他明白自己的责任,他没打算逃避。
      “责任”二字在心里回旋了一晚,终于慢慢沉淀在心底,宜和咬了咬牙关,温和地笑着靠向阿凤:
      “你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么?”
      “嘻嘻,知道!你是我老公,我是你老婆!”阿凤对长得好看又穿着漂亮衣服的宜和相当有好感。
      “那你知道老公和老婆要做些什么么?”
      “知道!我娘说,我要和你睡觉,生小孩,还有,要听你的话,不准到处跑,不准乱喊肚子饿了…….”
      “呵呵,阿凤真聪明!”
      宜和把阿凤搂过来,在她笑得红扑扑的圆脸上亲了一口,闭上眼睛摸索着解她的衣服,阿凤吓住了,尖叫着用力推开他。宜和一愣,随即虎起脸说:
      “你娘不是说让你听我的话么?你不听话,我明天就去告诉她!”
      “不要!不要告诉娘!”阿凤最怕被阿娘骂了,骂完还不准吃饭,她最怕饿肚子了。当下便乖乖地挨了过来。宜和摸摸阿凤的头发想要安抚她,蓦然想起平时家庆摸他头发的习惯,心里一紧,手僵了下来。

      墙上的挂钟沉沉敲了十一下,把宜和从沉思里拉了出来。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拉开阿凤的衣襟,看着新娘子裸露的身体在满室红光里微微颤抖,便怜惜地拉过被子把她盖好,再去解自己的扣子,脑海里却不时闪过幻觉,似乎这双不是自己的手,而是比他更有力,更温暖的那双…….家庆的手。愧疚霎时一拥而上,充满了宜和的思想,他把已经解开来的扣子慢慢扣上,再回头看看床上,阿凤已经睡着了,憨厚可爱。
      “呵呵,傻丫头!”宜和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窝,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起身出了房间。

      三.相会

      叶家的后院围墙外有一丛竹,从前是叶家花园的一部分,但叶老爷说竹主清贫,不适合种在叶家,便想喊人砍了,风水先生却说这竹不能砍,否则便破坏了风水,叶老爷只好命人收窄了围墙,把这丛竹隔在墙外。竹丛越长越茂密,后来便成了宜和和家庆晚上相会的地方。

      宜和乘着月光穿过后院,来到围墙边的假山旁,熟门熟路地踩着假山爬上墙头往外张望,眼光瞟到围墙下站着那人时,他心里一满,连忙往下跃。家庆向前两步扶住他,正要说他两句粗心大意,宜和忽然死死抱住他,一言不发地把头伏在他怀中。家庆觉得怪异,抓起他脑袋想问为什么,宜和的嘴便满满吻了上来,家庆只得用力抱住他。宜和的双手不停扯着家庆的衣服,两人凌乱不堪地跌倒在石凳上,月光被竹叶削得细细碎碎,洒在两人身上就像无数道伤痕,宜和的双眼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林家庆你个混蛋,我…我好想你!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我就只有你一个了!”请别离开我!
      “嗯…….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丢下新娘跑来找我,呵呵,我好大的面子喔!”请别背叛我!
      ……
      月亮渐渐西沉,宜和别过家庆,沿着来路悄悄回到房门前,正要进去,一把声音忽然从旁边传了过来:
      “你到哪里去了?”竟是叶老爷!
      “爹…….我……”宜和大吃一惊,心脏重重敲得身体都站不稳。
      叶老爷走过来,把风灯举到宜和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呼吸急促,脸色潮红,领口是敞开的,长衫的扣子甚至扣错了一处!
      “说,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叶老爷声色俱厉地责问道。
      “我…….我肚子饿了,到厨房找东西吃。”宜和在袖笼里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从容些。
      叶老爷狐疑地又打量了他一阵,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伸手拍拍宜和的肩膀:
      “嗯,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言罢便提着一点灯火,飘飘忽忽地回房去了。

      幸得逃脱,宜和踉踉跄跄跌入房间,虚脱地趴在桌上透了好一会气,望望床上,阿凤睡得安安稳稳的,让他忍不住要妒忌起来了,连忙脱了长袍爬上床,轻轻躺在阿凤身边,想着家庆此时大概也该到家了,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

      宜和怕被父亲发现,连续几个晚上都没去见家庆,心里焦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去县里收帐,一来一回要三四天,宜和一入黑就从后院翻了出去,跑到家庆的窗下找人。家庆早年因为两个侄儿的出生,就把房间贡献了出来,自己搬到工场里住,这样一来也方便了他与宜和偶然的见面。
      家庆正拿着刻刀在一块圆木上比划,看见宜和也不搭理,继续埋头研究。宜和绕到门外敲了几下,家庆才慢吞吞腾过去开了门,又坐回桌前研究他的木头。宜和挨过来低低地问:
      “喂,人家好不容易跑出来见你,你就这样对我?”
      “哼!”
      “我知道这几天是我不对,可是我爹看得紧……”
      “你眼里除了你爹还有什么?妈的,当初没被那死老头撞见就好了!”家庆没好气地把刻刀往桌上一丢,拉宜和坐在自己膝盖上。
      “还有你,嘿嘿!”宜和耍赖地捏捏他耳朵。
      “哼,你不知道,这几天那里蚊子特别多,我的脚都快被叮成猪蹄了!”
      “啊,对不起,我这几天真的没办法…….”
      “算啦,别老是道歉,这几天我也够烦的,不见反而更好。”家庆烦躁地扒扒宜和的头发,“我妈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啊?还是咳嗽么?我回家拿些人参…….”
      “没用的,省着点吧!医生说这次大概没办法了,现在连咳嗽都没力…….唉!”
      家庆把头埋在宜和胸前,不让他看自己眼里的泪光,宜和只好轻轻抱住他的头,两人静静靠在一起过了很久,家庆忽然笑着问:
      “嘿,你跟你老婆过得怎么样?”
      “你这什么意思?”宜和习惯地脸红起来,“阿凤她挺好的,就是害羞了些,老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
      “还有呢?”
      “还有什么?就这样了。”
      “哦?”家庆坏笑着上下打量一下宜和。
      “…..你去死!”宜和总算明白过来,脸色又是一红,道: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我不是说了么?我只有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家庆笑得弯下腰,顺势把宜和挤进怀里,一下抱到了床上。

      在黎明前摇醒宜和,把他送出门口,家庆才从渐冷的室温里慢慢落回现实,娘已经病入膏肓,所以这次执意不肯再拖他的婚事了。
      难道我也要跟宜和一样了?若是两人都娶妻了,过得三五年,各自生了孩子,有了家累,大约渐渐就淡忘了对方了吧……家庆只觉得一阵心寒,不敢再往下想。宜和离去时带走了所有温暖,被窝此刻冷得刺骨,家庆怎么都睡不着,只好定定望着屋顶,任由不安一阵阵从心底流过。

      四.亲事
      林老太太自知命不久矣,便不顾阻拦,把家庆的婚事提上了日程。她相中的女孩家里是和林家门当户对的小户人家,不料对方家长却嫌弃家庆是小儿子,将来分不到遗产,不肯把女儿嫁过来。根据媒婆传过来的消息,如果想家庆娶到老婆,除非把工场留给他。
      林老太太为难了,工场是大儿子家顺一手开办的,家庆虽说是工场的主力,到底也不是老板,她开不了口让大儿子把辛苦创下的产业拱手送给兄弟,可她更不想带着小儿未娶的遗憾进入坟墓,一狠心,便把媒婆的意思对家顺说了。
      家顺是老实人,很快就把一切都告诉了老婆。淑兰早就觉得家庆是个威胁,一听丈夫的话,更气得四处发泄,每天拿些刻薄话扎家庆母子两人,家庆气得要命,他根本无意结婚,更不想夺大哥的工场,无奈这主意是母亲出的,他只好沉默着。家顺也顾虑到了病重的老母,对老婆的飞扬跋扈也觉得汗颜,于是好劝歹劝,总算说服了淑兰,工场只是名义上属于家庆的,等他结婚了以后再划回自己名下。
      林老太太得了这主意,连忙跟媒婆说了,嘱对方快点择日嫁女。家庆即使心中一万个不愿,也不敢在母亲弥留的时候拂逆她一点,每日照顾着母亲的病,打点工场,间或还要跟媒婆商量婚礼细节,忙乱了好多天才忽然发现,竟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宜和了!正寻思着要怎样去见他一面,宜和却自己一大早就摸上门来了。家庆其时正在刨一个门框,宜和的突然出现让他手一抖,在门框上刨了条小坑,他也没在意,把宜和拉到一边,问: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呵呵,我爹让我去邻庄收租,我来看你有没有空,一起去!”宜和一脸期待。
      “不行啊,这批门框赶着要出,我走不开…”家庆为难地说。
      这时家顺走了过来,看见宜和,便笑着说:
      “小和你别听他的,好久没见你来找阿庆了呢,这点工夫我来做就行了,你们去转转吧!”
      “可是……”家庆还有点犹豫,家顺又说:
      “那你顺道去买五斤钉子回来吧!”
      “还是大哥通气,哈哈,我们走吧!”宜和连忙抓起家庆的手拖了出去。

      走在无人的乡间小路上,宜和高兴得像只小鹿,一路上又跑又跳,半点都看不出平日腼腆忧郁的样子。四月的天气稍稍开朗了些,风吹在脸上都像逗痒了,宜和的短短黑发与月白长衫便飘扬在这样的风里,让走在他身后的家庆有种惊为天人的感动。能得到这样一个叶宜和,赔上什么都是值得的!…….只除了母亲!家庆不由得暗想,宜和就像头顶的这片天,而母亲是盖住天空的乌云,只要等到乌云散了,自己就可以自由地拥有天空了。但随即他又为自己对母亲的比喻感到自责起来,叶宜和啊叶宜和,现在为了你我已经这样不孝了,以后,我会不会为你做出更多十恶不赦的事情?

      宜和玩闹了一天的好心情在回家遇到父亲后马上烟消云散。叶老爷脸色阴沉地检查完账本,问:
      “还有五家的租呢?怎么没收回来?”
      “这个…..黄广实在太穷了,他又刚病了,这个陈六斤家里五个孩子,才耕了五亩地,连养家都不够…..反正我们也不急于这点钱,以后再收也…….”
      “岂有此理!”叶老爷不等宜和说完,把账本往桌上一摔,
      “我们是地主!不是开善堂的!照你这做法,我气还没咽气这个家就让你败完了!”
      “对不起,爹,我下次会注意的。”宜和小心翼翼地说。
      “嗯……”叶老爷脸色稍霁,挥一挥手示意宜和出去,待他走到房门前忽然又喊了回来,
      “爹,还有什么事?”宜和暗自心惊,莫不是今天和家庆出去玩被父亲看到了?应当不可能啊,我们那么小心…..如果不是这事,又是什么?
      “你结婚都快两个月了吧?”叶老爷问道。
      “嗯。”宜和点点头。
      “今天我问过添婶了,她说你媳妇还没怀孕。”
      “……”
      “我知道大家都在背后讲我坏话,说我坏事做得太多,所以亲生儿子都死光了,是报应,现在你是不是想人家又说我连捡回来的儿子也生不出后代?你是不是也想来报应我?!你说!”叶老爷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近咆哮,一巴掌摔在宜和脸上,
      “没用的东西!被男人玩得连自己是个男人都忘了么?我捡你这废物回来有什么用?!”
      “爹,我……”
      “不要叫我爹,滚出去!”叶老爷用力把宜和推出去,啪一声合上了门。

      五.破碎

      听到开门的声音,阿凤兴奋地跳下床,从桌上抓起一张写满字的纸迎了上去。这些天老公都在教她写字,她今天已经学会写全家人的名字了,好高兴呢!老公一定会赞她聪明,还会给她买糖吃的!
      “老公你看――”
      阿凤眉开眼笑,把练习纸递到宜和眼前,不料他烦躁地一挥手,纸张毫无防备地飘坠落地。宜和一手揪住阿凤的衣领三步并两步拖到床边,把她往床上一摔,人随即压了上去。
      阿凤完全吓呆了,老公平时对她都很和气的,怎么今天会忽然那么凶呢?是阿凤做错了什么事情么?阿凤今天明明很乖的,都有乖乖留在房间里,有练习写字,没有喊肚子饿,为什么还要惩罚阿凤?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大哭了起来。
      宜和一手抓住阿凤的双手压在头顶,一手用力扯开她的衣服。不就生个儿子么?难道我就做不到?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肯定做得到的!
      宜和不住低声诅咒,面容扭曲,眼神凶恶,阿凤吓得魂飞魄散,好久才意识到要挣扎,一口咬在他手上。宜和痛叫一声松开手,阿凤趁机滚下床,衣衫凌乱地跑到门边,滑倒在地上低低地哭。宜和在床上愣了好一会,丧气地甩一甩头,扣好衣服爬下床来,慢步走到阿凤身边,用衣袖帮她擦了一下眼泪,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用力地括,
      “是老公不乖,老公以后都不欺负阿凤了,阿凤不要哭,你再哭的话老公也要哭咯!”
      阿凤抽回手,依然不理会宜和。宜和哄了一阵也不见成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瞥见丢在一旁的练习纸,便捡了过来,仔仔细细浏览了一遍,说:
      “啊,我们家阿凤的字写得真好看!老公都比不上你了!”
      这话凑了效,阿凤止了哭,吸着鼻子靠过来,皱起满是泪痕的脸笑了。宜和把她带到桌边,又教她写了几个字,阿凤写着写着字就打起瞌睡来,宜和轻手轻脚把她抱到床上,拉被子帮她盖好,自己从书架里抽出本书来,坐在灯下慢慢看。
      窗外,叶老爷脸色阴沉眉头深皱,他收回贴在窗缝上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隔天宜和就被父亲抓了去教训,为的是上次收租的事情,叶老爷逼宜和答应这次一定要把佃户的欠租追讨回来,然后便把他派出去了。宜和一直担心的是父亲会问起子息的事情,结果发现是白担心一场,便偷偷放下了心,连在挨骂的时都在盘算要找家庆一起去逛逛。训话一结束,他便拿着账本,脚步轻快地出了家门,全然没发现紧钉在背后的阴冷目光。

      宜和在工场找着了心烦气燥的家庆。他刚经历完一场家庭风波,导火线是媒婆带来的礼单。除去拉拉杂杂各种聘礼,礼金的数目也大的吓人。家庆虽说工作多年也不可能有这积蓄,林老太太贴上了自己的私房钱还不够,就让家顺垫上不足的部分。淑兰一听就火了,当年她嫁到林家时一穷二白,连唯一的金戒指都是几年后才补上的,现在凭什么要她贴钱给小叔子结婚?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平日积下的怨气一下爆发出来,趁着早餐的时候挖苦了家庆几句,见大家都不说话,便越发嚣张,连病重的婆婆也一并骂了。

      这下却激怒了孝顺的林家兄弟,家庆还没开口,憨厚老实的家顺就甩了老婆一个耳光,把大家都震住了。淑兰刚烈的个性哪里受的了这些委屈,一气之下便拖着阿娇和阿虎哭哭啼啼着回娘家了。林老太太受了这些刺激,心中苦闷不已,咳了好久才缓过气,交代家顺马上去把淑兰追回来。家顺此时也在后悔方才的举动了,安抚了母亲两句便追了出去。
      林老太太看着床前的家庆,忽然长叹一声,道:
      “儿啊,娘大概看不到你的老婆过门了…...”
      家庆心头一紧,忙强颜笑着说:
      “娘你在说什么呢,不是才让人合了八字吗?我看结果还不错呀!”
      “傻孩子,别逗娘高兴了,礼金不够,你们八字怎么合都没用呀!”
      “娘,你别担心,肯定有办法的。”
      “家庆,你答应我,不要再拿婚事来麻烦大哥了,他也过得不容易啊……”
      “嗯,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林老太太惨然一笑,轻轻合上了眼睛。
      生平第一次,家庆感到如此后悔,当初怎么不趁娘还健在的时候娶个媳妇回来?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千古之恨。

      看见宜和,家庆劈头便问:
      “你有钱可以借我么?”
      “你借钱来做什么?”宜和很惊讶,家庆平日最看不起他们叶家的财势了,两人外出时也从来不用他的钱,今日倒是怎么了?
      “少废话,你是借还是不借?”
      “借多少?”
      “一千元吧,我以后再慢慢还你。”
      “哇!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宜和紧张地拽住家庆,
      “你怎么欠人家钱了?是赌债?”
      “不是,你知道我不赌的。”家庆烦躁地甩开他的手,
      “你到底借不借啊?不借就少罗嗦!”
      “我也没那么多现钱啊,我问一下也是关心你嘛,你怎么……”
      “我要结婚了,不够钱付礼金,叶少爷,你能借一千元给我吗?”家庆冷笑着问。
      “……”宜和一怔,死死盯住家庆好久才说:
      “你不是说了不结婚的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难道你能结婚我就不能?还是你觉得像我这样的穷人不配结婚?”家庆的笑容有点狰狞,语气却是凄凉。
      “你答应过我不结婚的!”
      “那我现在反口行不行?你借我钱吧,我求你了!”
      “哼,你休想!”宜和怨恨地看着家庆,
      “我就是钱多得拿去填海也不会借给你的,你死心吧!”
      话没说完,人已经冲了出去。家庆茫然地望出去,眼前只见一片空白,母亲在这空白里惨淡地笑着。儿啊,娘大概看不到你的老婆过门了……儿啊,娘大概看不到你的老婆过门了……可是――娘,如果你没有生下我,那该多好!你不会临死还要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我也不必受这种说不出口的爱情煎熬了!
      家庆痛苦得蹲在地上,徒然伸出双手却不知要抓住什么,世界崩塌了,碎片从掌心划过,满是伤痕。

      六.孽因

      宜和也不记得自己去过哪些地方了,当他在家门前找回自己时,夜色早已深沉。怕被父亲看到了要追问,他提心吊胆地穿过前院,在心脏的剧跳声中蹑过父亲的房间,终于松了口气,快步跑回自己房间。
      房里尚余一点暗灯,看得他心里一暖,满身疲惫随之而来,赶忙推门进去。行得两步,脚下被绊了一下,乘着灯光捡起来一看,却是阿凤的内衣。宜和耳根一热,心想阿凤今天怎么那么粗心了?瞧到地上还洒着她的其他衣服,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望望床上,蚊帐胡乱低垂着,什么都看不到。宜和冲过去拉开蚊帐,伴随着阿凤的尖叫,一只枕头迎面飞了出来,宜和连忙躲过,把蚊帐往两边一拉,阿凤的狂乱模样便突兀地闯入了视线。宜和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幕,阿凤头发散乱地缩在床角,赤裸的双臂紧紧把棉被拥在怀里,两眼赤红,喉咙传来嘶哑的干嚎,仿佛濒死的野兽。
      “阿凤,怎么了?”宜和无法平息自己的慌乱,颤抖着扣住阿凤的手追问,阿凤却像失了魂魄,一碰到外物便疯狂地推打反抗,宜和没办法,只好连人带被把她紧紧圈在怀里,大声说:
      “阿凤,看清楚,我是老公,老公回来了,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了?”
      阿凤抬起眼睛死死打量了宜和一阵,忽然身体一软,靠在宜和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告诉老公,是谁欺负你了?”宜和拳头握得生痛,这一刻他有杀人的冲动,杀了凶手,也杀了自己。怀里的人如此弱小无依,他怎么就保护不了她呢!好恨自己!
      阿凤哭了好久,喉咙干涩,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宜和想去倒杯水给她,可人一动就被阿凤死力扯住,他唯有用被子裹好她抱到凳子上,一手扶着,另一手倒了杯茶灌她喝下去。灯光下,阿凤的脸在一夜间落了形。五官红肿,两颊却苍白地陷了下去,昔日的可爱就像一片薄薄的面具,被摧花者生生剥走了,宜和恨不能挖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想看到这心酸的场景。
      待阿凤睡着了,宜和把她放回床上,拿了湿毛巾准备给她擦脸。不料毛巾刚触到阿凤的脸,她忽然伸手一格,整个儿从床上扑起来,死命推开宜和,
      “老爷,不要!不要……..呜呜,老爷,放开我…….呜呜…….”

      一记闷雷砸在宜和头顶,他懵了。阿凤口中的“老爷”,不正是自己的父亲么?这……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宜和轻轻摇着阿凤哄她入睡,一般催眠似的说服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待阿凤重新睡着,宜和沉吟再三,开门出了房间,直奔父亲的书房。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叶老爷抬头看了眼宜和,若无其事地问:
      “回来了?租都收到了?”
      “爹……”宜和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跳一下一下加剧。
      “什么事?说吧。”
      “爹,阿凤她……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对!”叶老爷一口承认,随即笑了起来:
      “还知道跟你说,看来她也不全傻啊!”
      “你!!!”宜和不可置信地摇头,怎么会是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怎么了?想骂我?还是想打我?”叶老爷悠闲地坐回太师椅,拿起茶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冷笑着说:
      “想骂我是禽兽吧?对!我承认,我禽兽至少也是对女人出手,而你呢?就会跟男人干,我看你连禽兽都不如!”
      “可那都是我的事情,跟阿凤无关,你再怎么责怪我也不应该把气发到她身上去!”
      “哼!你以为我喜欢去碰那个傻女人?我叶家的香火指望你这个假男人有希望吗?你有这本事吗?你敢告诉我你能生出个儿子来?哈哈哈!”
      宜和无言以对,什么都是错,他不应该进叶家,不应该认识家庆,不应该娶阿凤,更不应该站在这里看着凶手盛势凌人,可是他,无能为力。
      叶老爷鄙夷地拿眼角扫一下宜和,淡淡地说: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你要怪我也无所谓,回去把她照顾好,没事就回去睡吧。”
      宜和也想不出除了照办还能怎样,唯有泯紧嘴角,双拳一握,加紧脚步走了出去。

      那晚之后,阿凤变得十分胆小脆弱,再也不肯离开房间一步,入了夜更是寸步不离地粘着宜和不放,宜和要花很多心机才能让她入睡,还要防着她半夜惊醒。如此一来,与家庆便无法见面了,上次吵架的事情也就积压了下来。
      有时宜和被阿凤的神经质缠得无力,便自暴自弃地想,也许这辈子都要跟她捆在这里了,谁也逃不掉。什么林家庆和叶宜和,到头来还不是各自成家,互不相干?也许感情在这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根本就不应该爱上什么人,特别是同性……这样想着的时候,宜和忍不住要用力按住心口,才能减轻这种碎裂的痛苦。

      七.苦果
      矛盾终不敌思念,三个月后,宜和总算寻着机会与家庆见了面,却是在林老太太的新坟前面。
      送葬的其他人已经回去了,家庆依然坐在墓前发呆,一身孝服的他看起来比三月前清减不少。笼罩周围的忧伤让宜和在盛夏里也不禁觉得手心冰凉,他恭恭敬敬地在墓前上了香,磕了头,才蹲在家庆面前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太难过。”
      家庆似乎被触动了,盯着宜和的脸看了很久,忽然说:
      “你觉得我可以不难过吗?我就这一个娘,你教我怎样不难过吧?!”
      “别这样……”
      宜和不想与他争吵,抬头迎上他的双眼却被灼人的目光烧得无力开口。家庆拉着他坐了下来,抚着他的脸说:
      “你瘦了好多,最近过得不好吗?”
      “我没有….我过得很好……”宜和被这种久违的温暖感动了,眼眶酸酸地想往家庆身上挨,不料家庆却一把推开他,冷笑着说:
      “听说你老婆有了孩子了?哈哈,你还真有效率啊!恭喜了!”
      宜和一窒,正待开口,家庆又说: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说娶老婆就娶老婆,说生小孩就生小孩,有什么办不到呢?哪里像我这种穷光蛋,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害得老娘死不瞑目,你说我这种人活着是不是很多余?哈哈!”
      “不是这样的……”宜和用力摇着头,却不知从何说起,家庆看了更觉心灰意冷,他缓缓俯到宜和面前,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说:
      “我们没有将来的,就这样散了吧,希望你生个儿子不是痴呆的,哈哈!”
      宜和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家庆的离去,当头的烈日,额上滚下的汗水,眼中涌出的泪珠与他全无关系。

      八.中秋
      以前宜和最怕中秋节了,一家三口围坐在院子里赏月却相对无言,尴尬得不行。今年却似乎有所改变,阿凤的害喜很严重,她又不肯见陌生人,宜和一个人照顾不来,只好把她的母亲请过来了,连今晚也是躲开了前院的父母,和她们母女两个一起在后院过中秋。

      宜和躺在太师椅上对着月亮发呆,阿凤嘻嘻笑着跑过来,把一块月饼塞到他嘴里,宜和皱皱眉头吞下这团甜腻的食物,笑着对阿凤说:
      “我饱了,你自己慢慢吃吧。”
      那边阿凤的母亲却教训说:
      “阿凤也不要再吃了,对肠胃不好!”
      阿凤害怕地对宜和吐吐舌头,又抵挡不住月饼的诱惑,偷偷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不料只嚼几下就全吐了出来,接连不断地干呕。宜和紧张地过去扶住她,帮她抚着背让她顺过气,阿凤哭丧着脸问:
      “老公,我是不是病了?怎么肚子老是不舒服?”
      她母亲笑着走过来说:“傻瓜,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有了孩子就这样,让你别乱吃东西你又不听……”
      阿凤又好奇地问:“那我为什么会有了孩子?”
      宜和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对岳母说:“现在都很晚了,您还是带阿凤回去休息吧,我怕她着凉。”
      阿凤的母亲至今仍想不明白堂堂叶家怎么会看上她家的痴呆女儿,是以对叶家上上下下都心存敬畏,听得女婿的吩咐,便赶忙带女儿回房间去了。宜和一个人也觉得无趣,便回了房间――自从岳母来了,他便搬到客房里,把房间让给她们母女两人了。客房的布置十分简单,反而让宜和有种解放的感觉。

      月光在床头萦绕不去,宜和又想起刚认识家庆那年的中秋,两个小孩跑到桥上往水里的月亮丢石头,家庆不肯相信宜和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说月亮就盘子那么大,怎么住得下一个人呢!宜和便笑他无知,家庆急了,掐住他的脖子说我就不信我就不信,宜和哭着回家找秀茹告状,秀茹就把两个人叫在一起每人教训了几句,又让他们言归于好……然后秀茹走了,连家庆也……
      宜和从床上坐起,擦干眼角坠下的冰凉液体,披了件衣服走出门去。远处的夜空绽开着不知何家的烟花,宜和无心欣赏,脚步匆忙地往日渐生疏的后院小路走过去。
      跳下围墙往前走了两步,眼泪马上汹涌而出――家庆挨着面前的竹杆,浅浅笑着对他吹口哨。
      “大哥跟大嫂回娘家了,我一个人闲着无聊,便走过来了,想着也许你也会来…...”
      “我也是…….”
      宜和哽咽着点头,家庆伸长手把他拉过来,两人在细碎的月光里安静地拥抱,宜和竟忽然渴望两人就此变成两块石头或者两枝竹子,永远定在这里,再也分不开,多么理想!

      “跟我走,离开这里!”家庆说。
      “去哪里?”
      “我不知道,去哪里都好,就我和你两个,我养你!”
      “…….”宜和很想说“好!”,可是他说不出口。
      “呵呵,算了,当我没说过。”家庆的声音低了一半,宜和心中一酸,握紧他的手说:
      “我丢不下阿凤,她一个人很可怜的…….”
      “好啦,你不用解释了!”家庆封住他的嘴,带着恨意吻了好久才放开,
      “我总算知道了,我怎么离得开你呢,你就算再娶十个老婆,生十个儿子我也不管了,只要你还记得我这个人…….”
      “不是这样的……”可是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宜和痛苦地发现恋人之间原来也不能全无秘密,多么无奈!
      “我不管了,我们能在一起一天算一天吧,我们都没做过坏事,说不定有一天老天见怜,把你许给了我呢!”
      “…….”宜和把下巴搁在家庆肩上轻轻笑了,早该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不如听天由命,反正,再绝望再痛苦也莫过于现在了…….

      九.前路

      宜和不知道现在的日子跟以前比是否有好过些,他与家庆是和好了,可是两人见面时气氛总是太低沉,家庆现在没有了婚姻和母亲的压力,常常不经意地透露出让宜和跟他走的心思。宜和被这种希冀逼得心慌,既怕让他失望,也怕自己有一天会奋不顾身跟他走了,丢下阿凤一个。阿凤是他的牺牲品,他辜负不起。
      可是宜和也知道,照这样下去,他和家庆可以走的路也不长了,绝望总有一天把人逼上绝路,他想改变可是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一转眼,重阳节就到了。
      阿凤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在母亲和老公的照顾下身体和精神都不错,也渐渐没那么怕生了,只是宜和也不敢让她跟叶老爷接触。重阳那天,阿凤的母亲说要带阿凤到庙里拜神,宜和因为和家庆有约在先,便让添婶陪她们去了。没想晚上回来却发现家里天翻地覆的混乱,原来阿凤在拜神的途中遇到一条大狼狗,害怕起来便死命向前跑,一不小心踢到石头跌倒了,肚里的孩子也保不住了。阿凤的母亲和添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把她带回家,请医生来看过,证实胎儿已经流产。叶老爷大为震怒,当下就把添婶辞退了,一见宜和回来,劈头一个耳光掴过去,把他骂了好久才拂袖而去。

      宜和满心愧疚,握着阿凤满是冷汗的手久久说不出话。阿凤的母亲心疼女儿,但更怕被亲家追究责任,第二天便收拾行李回家去了,照顾阿凤的责任又落回宜和身上。阿凤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可是精神很差,每日除了三餐外都在睡觉,宜和对此十分担忧,在家庆面前不自觉便说了出来。
      “哼,有什么好担心的,孩子没了还能再生嘛!别说你已经忘了怎么让她怀孕了,哈哈!”家庆笑得很讽刺。宜和为着阿凤的事情已经辛苦了一个月,身心疲累,听到家庆这说,不由得十分反感,说:
      “你这人真没良心,她好歹是我老婆。”
      “哈!她是你老婆又不是我的,我有没良心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轮得着你来说我?还是你心疼她了,我这个外人说句老实话你都听不得?”
      “你明明知道我没这个意思的,又敏感个什么?!”
      “对,你说什么都对,我错了,行了吧?”
      家庆恶狠狠地掷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宜和没动,他侧耳听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模糊地想,秋天到了,风都有点凉了,我和他的感情,也快放凉了…….

      直坐到夜风渐寒,宜和惦念着阿凤不知有没有盖好被子,便动身回院里去了。
      还没走到房门前,强烈的不安已经从宜和心里升了起来,总觉得面前这扇门后有着毒蛇猛兽,一经打开便会被撕得尸骨无存。宜和定了定神,如常地推开门――凌乱的房间,父亲躺在地上!
      “爹!”
      宜和冲前两步,跪在父亲旁边察看,刺穿叶老爷胸口的是一把精致的匕首。他认得这是两个月前岳母为阿凤从庙里求来的,放在阿凤的枕头下作挡煞安胎之用,没想此刻却插了在父亲的身上!
      ――或者说,匕首尽了它应尽的责任?宜和只想仰天大笑。
      叶老爷尚存气息,看到儿子来了,连忙挣扎着求救,宜和扶起他,发现他身上的伤口不止一处,昏黄的灯光在血色上晕化开来,诡异又恐怖。宜和打了个冷战,然后想起了阿凤,
      ――阿凤呢?!
      宜和放下父亲,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蚊帐依然是凌乱的低垂着,他双手颤抖着扯开来,看到阿凤软软地斜瘫在床上,脸上身上都溅了些血,不过宜和想那些不是她的血,不然那刀就不会刺在父亲身上了。
      “阿凤?”宜和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抓起阿凤猛摇,阿凤的身体无力地摆动了几下,毫无生气。宜和伸手探一下她的鼻息,早已经断气了。
      “阿…...”宜和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这个可怜的女孩终于还是葬送在他们父子手里,或者说,只是被他叶宜和葬送了!

      宜和慢慢整理好阿凤的衣服,帮她拨齐整头发,再把她的身体摆正在床上,捏捏她冰冷的手指,看完最后一眼,便拿被子把她盖上了――接下来的罪恶,他不想让她看到。
      叶老爷看到儿子微笑着走过来,弯下身把他抱起来一路往外走,穿过回廊,走过花园,经过了他的房间,最后走到书房里。
      叶老爷想问他为什么不去请医生急救,而把他带到书房里来,可是他太虚弱了,一呼一吸都扯动着每个伤口,都怪那个疯婆!如果她没有流产,他就不必动这个脑筋,如果她不反抗,他就不会打她,如果不是她刺伤他,他也不必一时错手……

      宜和把父亲安置在太师椅里,从他身上取下钥匙,一层层打开抽屉,把一摞摞账本搬出来放在桌面上。叶老爷动弹不得,徒然看着宜和拿起一本账册放到煤油灯上点燃,闪烁的火焰把帐册的页角烧得翻卷出来,上面的累累字迹转瞬即逝,字字都是他辛苦耕耘的成果。
      宜和把着火的帐册往书堆里一丢,转身就走。
      叶老爷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慑住了,他很怕死,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得风风光光,死得子孙满堂,死得长寿死得安稳,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狼狈不堪。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撑起身体,却只是以更难堪的姿势跌倒在地上,看着火舌由上而下沿着地毯窜到面前,把他吞噬。

      干燥的天气里火势蔓延得很快,待村民发现时,整个叶家大宅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依稀的房屋骨架在火光里纷纷倒塌,大家都被这场火惊呆了,没有人想到要扑救。
      家庆奋力拨开围观的人群,一张张脸辨认过去,所见总是失望,过度的慌乱让他脚步踉跄,双眼充血。他后悔刚才丢下宜和走了,他后悔来得太迟,他后悔这些天没有强行把他带走……他怎么能失去他!
      “宜和!宜和!”家庆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却有双手从背后狠狠抱住了他的腰,家庆紧握着那双手转过身来,吃力地松了口气,是宜和!
      “我没事,可是我一无所有了。”宜和凄惨地笑着说。
      “没关系,我还在,我会带你走的,我说过我会养活你的。”
      家庆把他搂在怀抱里,忘情地吻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暗黑狂乱的夜晚,禁忌的爱情第一次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底下,大家的目光却全被大火吸了去。火势渐渐减弱,有人开始去救火,更多的人冲进了火势微弱的地方,大家都记得叶家很有钱,有钱人家的金银财宝到处堆着……

      “现在你肯跟我走了么?”
      “……”宜和用力点点头,再点点头。
      “好吧,现在就走,反正我最值钱就是这双手,走到哪里都一样,不怕饿着你。”家庆自信满满地拍着心口保证。
      “我能写会算,才不会干坐着等你喂,少看不起人!”宜和不屑地瞪他。
      “那就好,走吧!”
      家庆用力握起他的手,坚定地往通往村外的路走了过去。

      夜色转淡,黎明升起,苍茫的大路上足迹斑斑,早辨不出哪一双是林家庆,哪一双是叶宜和的了。毕竟他们也是平凡人,有着平凡人的苦难,也有着平凡人应有的幸福。
      前面的路太长,我不知道将要遇到什么,我只能保证,有你一定有我。你是我心里的火,我不想冻死,所以,我不会让你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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