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不归》葡萄魚

4、晓来谁染霜林醉

　　阿连最终是没有等过这个冬天，在最冷的那个季节，宋兵终是没有守住庆州，西夏的军队长驱直入，占领了这个已经兵荒马乱的地方。他知道他走不了了。
　　那年是熙宁三年。

　　隆冬总是会过去的，当阿连每天从屋子走出来，看着积雪一天一天变少，他知道春天要来了。
　　然后，他听到了扣门的声音。一下，一下，不屈不挠。
　　阿连屏息，脑子瞬间空白了。
　　他说，阿连，你看我们在一起，那么近。
　　他说，阿连，睡吧，睡吧。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去洛阳，用上好的丝缠绕你那么黑那么黑的头发。
　　他说，……

　　阿连开门，破败的木门好像一推就倒，抖落了蒙蒙的一层灰。
　　瞬间永远。
　　门外的是一张不认识的脸，穿着厚重的铠甲，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阿连不了解，也辨认不出他是宋兵还是西夏人，他微微怔忡，问道，你是谁？
　　那来人笑道，你是阿连？
　　他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让那张满是灰尘看不出年龄的脸瞬间生动起来，他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阿连点头，又问道，你是谁？
　　那人依旧没有回答，未等阿连反映便闪身进门，顺手关住大门用身体抵住。
　　阿连恼，他却不在意地，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宋人，但我是西夏的骑士。他说的时候脸上有一丝不明的骄傲及矛盾。
　　阿连挑眉，不以为然。
　　那人又说，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结，暗哑的，破旧的，丑巴巴的结。阿连盯着，问，是什么？
　　那人不答。阿连继续问，是什么？这是什么？这个是什么！！
　　他一把拉过，那早已褪色粘满泥土的绳就这样断裂，里面的东西撒落，西风吹过，竟飞扬飘零起来。
　　那一丝一丝泛着蓝光的青丝，纷纷扬扬，然后，慢慢落下来，落下来。
　　还有阿连茫然的脸，又问，他死了么？
　　那人摇头。
　　那是被人掳去了？还是被囚禁了？总不见得在那里结婚生子定居了吧！！！阿连吼到，把手里那破碎的绳线向那人扔过去，他没躲。
　　我不知道，他回答，死了也好，被囚禁了也好，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就是说，他不会回来了！懂不懂！
　　阿连没反映，那人作罢，摆摆手，私出军营是重罪，我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只听到阿连的声音从后面幽幽传过来，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好不好？
　　停住脚步，脑中闪过他满身鲜血紧紧抓住那根红绳的样子，想起他不顾生死说爬也要爬回庆州的样子。闭上眼，回答道，很好，他提起你的时候，笑得很幸福。
　　是么。阿连说，听不出情绪。
　　那人不忍，又折回来，伸手搂了搂他的肩膀，好好活着吧。
　　那人的手也是干燥温暖的，上面有长年握住兵器的厚厚的茧，以及鲜血的温度。
　　恍惚间，阿连好像又听到有人在说，等我回来，我们去洛阳，那里有绸缎绫罗，可以束起那么那么黑的头发……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几天之后，阿连再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那人倒在门口。
　　身上有伤口，划穿了铠甲露出鲜红的血肉，瞬间满眼猩红，空气中也是这种甜腻的让人作呕味道。
　　他抬起头，虚弱的笑道，又见面了。

　　后来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阿连无所谓宋人还是西夏人，亦无所谓对错。他生活在尘世之外，微不足道。
　　所以，他决定救人。

　　那人醒来，看到趴在床头睡着的阿连，第一句话是，阿连，你有那么那么黑的头发。……为什么剪掉？
　　梦中，阿连早已在风沙中干涸的泪腺忽然丰盈，他泪如雨下。

　　很久很久之后，那人回忆说，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你满脸尘埃困顿不堪，可是你的眼睛居然这样的明亮。阿连，那时候，你的眼睛这样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