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记》苏栈

1、一

　　一

　　柳絮初见清明，是在她十岁那年。
　　那时她的师祖仙去，华门上下一片缟素。不知是应景，还是正逢梨花盛季，翡翠山竟也满山遍野开了雪一样的梨花。
　　柳絮师父继承宗主之位的大礼，就是在这一片纷飞的花瓣中进行的。他在高台上微微躬身，双手接过门中传礼长老交给他的宗主信物。柳絮看到那面通体剔透的玉牌握在师父的手里，映得他的手指也那样晶莹。
　　那是历代宗主相传的信物，据说并不仅仅是块普通玉牌，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但究竟为何，除了已逝的初代宗主，已无人知晓。

　　华门自创立者以下不过短短四代传承，但在俗世的威望却甚高。初代宗主华澜以稚龄自立门户，后又以一己之力封印了上古妖兽，役后她再度潜心修炼，十年后出关，一身法力几近通天，遂遍走天下，尽除人间妖孽，惠及无数民众。威名最盛之时，民间孩童只需佩戴刻有“华”字的玉佩，则妖魅不近。
　　传闻华澜死于妖怨反噬，时年仅三十又二。她一生仅收一徒，即二代宗主思无邪。思无邪虽为其徒，却年长于华澜。自思无邪始，华门于翡翠山建业，从此门人日增。他在拜华澜为师之前，曾游历天下，所学甚杂，但他传与门下弟子的，皆是华澜的术法。而十数年后，人间精英尽集于此，华门声势如日中天。
　　三代宗主易北是思无邪的关门弟子。时天下大旱，他受师命西去皇极山射落金乌之妖，这才解去人间旱情，归来之后，思无邪便定其为下代宗主。思无邪百年之后，易北继任。
　　如今易北百年仙去，华门传至四代，门中对继任人选却颇有非议。湛未然两年前带了柳絮上山，不知有什么门路，竟然直接拜在易北门下，如今修为也不甚高明，不知易北为何会将宗主之位传与他。于是便有流言蜚语，说湛未然这位子得之不正。
　　但易北临去时清楚留下遗言，一众长老全部听到，绝无差错。于是居高位者置之不理，传承大礼依旧举行。
　　那玉牌是华澜之物，自思无邪传下，如今数百年过去，传说早已湮灭，只是作为宗主信物代代相传，谁也不敢质疑它的力量。

　　华门自初代以下，均不喜排场，湛未然也是一样。大礼之后，他便命人撤去高台布置，吩咐众人照常散去修行。
　　于是柳絮在这一夜，也如往常般和一个师姐一同朝百尺崖走去，打算汲取月光精华。
　　这晚的月亮和往日不同，并不是十五，却圆得玉盘一般。山风猎猎，两个女孩一路踏着月光走上山崖，都觉得这夜色美得动人心魄。
　　忽然，柳絮左腕上的焰玉跳了一下，同时发出了红光。焰玉是华门弟子必佩之物，能警示妖气，红光代表附近有妖。柳絮四下张望，并未看到什么妖物，但回头却发觉，不知何时，身旁的师姐已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平日来这百尺崖上修行的门人，一直只有她们两个。此时四周无人，风声萧萧，柳絮站在那里，心里终于生出一点害怕来。但她自小随湛未然走遍大江南北，这一点胆量不能没有。想了一想，她便决定继续上崖，师姐若是一时走散，也定能去到那里。

　　百尺崖上有一株梨树，平日里两人总是在底下打坐。此时树下立了一人，却不是师姐。
　　腕上焰玉又跳了两下，愈发红了。她仿佛听见一些人声，但太过遥远，模糊得不知所在。
　　柳絮悄悄地走近那棵梨树，树下的人仿佛没有觉察她的到来，仍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又走近几步，终于看清了那人。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不知是银色或白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在月光下如同一匹白练。
　　柳絮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少年的侧面，一低眼，才发现腕上的焰玉已碎成了粉末，系玉的红线亦已化为灰烬。
　　这是多强的妖气啊。但眼前的这个少年，哪里有一丝一毫像妖精呢？
　　柳絮带着一丝害怕，左手握住了右腕上戴的天锁。那是师父给她的法器，但它有什么力量，她却不清楚，此时握着它，只是壮胆罢了。
　　那少年静静看着月亮。风吹着白色的梨花瓣在他身边打转，很久很久也不落下。他微微仰着脸，银色的月光洒满他的眼角眉梢，他的唇角微微上翘，弯成好看的弧度，明明是那么浅淡的微笑，却温柔得让人心动。
　　柳絮看着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侧脸，一时失了言语。
　　这个时候，方才一直模模糊糊的人声，忽而清晰起来，是师姐的声音：“小絮——”
　　柳絮猛然回神，张着口却说不出话。那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也像微笑一样浅淡。她再次呆住，一直到他走远，也没有回过神来。

　　“小絮！”
　　师姐终于找到了她。小小的女孩立在崖边的一株梨树下，呆呆地看着月亮。
　　“焰玉都碎了……你遇上了什么妖精？有事没有？”师姐翻来覆去地摸她有没有受伤。
　　柳絮朝她笑：“我没事，一个大妖精路过这儿……没理我。”
　　“真没事？一会儿见到师父可别说我把你弄丢了啊……”
　　“嗯。”
　　她拉着师姐的袖子，慢慢地走回去。湛未然给她新的焰玉，拿加持了法力的红线帮她系上手腕，又敲她的头，让她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她点点头。回到房里，她在自己的衣服上找出一根银发，便又想起那个少年浅淡的眼。
　　很多年以后，她在斗法中碎去三魄，就要魂飞魄散的时候，想起的，还是那张霜雪一样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