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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中午他们在楼下购物中心里的一家泰国餐厅吃饭,不是冬阴功就是青龙趸,不是猪颈肉就是大头虾,一桌子环肥燕瘦终于算是报了他早上的一“蛋”之仇。
      生华这会子可没功夫和他较真儿,从坐进餐厅开始她的手机就没消停过,先是两个陌生号码接起来说是某某记者,生华通通使用陈靛刚刚现教的话术打发掉,后来直接一律拒接任何陌生号码的来电。这还是她刚换上大陆的电话卡,也不知道号码是怎么流出去的。之后是廖士淳和Chelsea,生华摁断后发消息借称忙于应付不便接听,留言之后再回复。微信上好友申请爆棚,周五刚加的几个校友的对话框排着队来吃瓜,生华一个头两个大,应接不暇。
      陈靛看着对面心思全在手机上的生华,放下筷子。
      生华觉察,搭眼心虚地看过来,干笑:“抱歉。”
      陈靛挑眉:“你又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生华咽了口唾沫,看他似笑非笑一张脸,心更虚了。
      陈靛无奈:“吃饭的时候三心二意,会消化不良——你说过的。”
      生华认输,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担心姑姑会找我。”
      陈靛喝汤。“换你是姑姑,你现在会联系立场不明又存在潜在利益冲突的侄女么?”
      生华无言。虽然陈靛说得确实合乎事理,但感情上未免也太过无情。
      “严格来说,”陈靛继续,“你现在需要一个律师来代你对外发言,以规避任何可能招致官司的麻烦。”
      “我没有钱请律师。”生华摊手直言。
      “那就不发言。”陈靛抬眉,“现在情况不明朗,被曝光显然非当事人自愿,那症结便不在你,而若你当真沟通周昊天与韶善堂对垒,事已至此就事论事,无需多言。况且多说多错,私下的通话记录很有可能会在将来潜在的官司中被断章取义——如果我是姑姑,我现在就不会联系你从而将你置于尴尬境地。”
      不能否认陈靛是清醒理智的,但——
      “靛,”生华抬头,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不是所有人都是爷爷。”
      闻言,陈靛愣了一下。他一侧眉尾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动了一下,显然没有想过生华会这样说。
      看到对面他罕见地哑口无言,生华闭口不再多话,低头拿起筷子去夹菜。
      因而她没有看到他僵硬的一张脸上,眼底一闪而过的刺痛。陈靛下颌紧绷,脸色发白,闭了闭眼释放掉一瞬间聚集的情绪,随即挪开目光,沉默着也低头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抱歉。”半晌,他沉声说。
      生华顿了一下,抿唇。
      她不该提爷爷的——生华其实已经后悔了。不管怎么样,她不应该提爷爷来伤他。
      她放软语气:“你没做错,不用道歉。”

      餐后回酒店,生华很快便明白了为何联络自己的记者一时间井喷——她被人肉了。一些推特媒体人和资讯bot找到并曝光了她的领英页面和脸书,甚至有人扒她牛津老板的科研团队主页里放的她的CV,还有人用谷歌学者去核实她发表的文章,以及她在哈佛参与的奖学金项目和所注册公司的牌照。证据链清晰,故事完整,有图有文书,短短一个多小时,她已经拥有了自己单独的词条——#生華位系?
      这个词条不算热门,但在财经榜底已经时隐时现,可以想象但凡那些她身边在移动端和她有过自我介绍且IP地域一致的人都会被现在的平台算法推送这些信息,所以就会源源不断地跑来求证。另一边媒体们也乐于寻访当事人的独家发言,哪怕是捕风捉影。更令生华胆寒的是那些被曝光在她个人资料中的她的教授、学生、合伙人和朋友,她担心记者们会不请自去骚扰这些她身边本来和她一样寻求一份宁静的普通人。
      恐惧的情绪像病毒在身体里肆虐。虽然一早有过心里预期,然而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那些不怀好意的猜疑,那些评论里的风凉话,和用粤语发出来的、她甚至看不懂意思的字词,这种无孔不入的侵犯都像是将她扒\光\了衣服就地轮\奸一样令她惊恐。
      经中午一餐不算愉快的午饭以后他们都有些沉默,陈靛看到网上舆论风向出现的哗变后一张脸瞬间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地踉踉跄跄拿起手机去客厅打电话。
      “… You must be very pleased with your strategy. You don’t know I’m into her? Oh, it’s my fault. You know what, I am sorry. Millions of pounds on settlements and cease-n-desist orders in thousand times I had up-I thought that would have been a dead giveaway. But you are right. I should just tell you every time I’m trying to protect her from media intrusion, so we could avoid this in the future. Thank you for the tip. I appreciate it… It’s fine. You don’t have to apologize. I would agree with you, but then we’d both be wrong… Nothing is wrong. I’m fine. Do better moving forward. I suppose it’s the best we can hope for.(……你对自己的策略挺满意的是吧?你不知道她和我在交往么?哦——那是我的错咯。你知道么?真抱歉啊。数百万英镑的和解费,数不清的禁止令——我以为不会有比这些更明确的事实。但你是对的,我应该在每一次试图保护她不受媒体侵扰的时候都敬告你一遍,这样才能在未来避免此类事件对吧。谢谢你的提示,我非常感谢……那没什么的,你不需要道歉。我想同意你的,但那样的话我们就都完了……何错之有?我很好。继续推进,做得更好。我想这是我们所能企望的最好结果。)”

      客厅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讲话,陈靛向来矜持不苟惜字如金,只有与他相识多年或者甚为了解他秉性的身边人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长篇大论的阴阳怪气,什么时候就是他怒气值冲向了顶峰,而如果你不是带着解决方案来的或者胆敢现场表演“装疯卖傻”,他就会变得异常的冷酷无情以致绝情,将你与他之间的关系逼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生华听他在外面一通夹枪带棒不留余地,不待心中烦闷,赶紧收起手机到客厅去。
      陈靛见她出来,便侧过身冷着脸对电话里说:“I’m done talking about this.(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生华站在卧室门口看他挂掉电话。
      “他们是你的公关、你的律师,他们没有义务去保护关于‘我’的私人信息。”她冷静地看着他,直言。
      他失去理智了。不论他自己真正到底有多么深爱着她,生华想,但在这个冷漠荒诞、蝇营狗苟的世俗眼里,她之于他不过像是那些攀龙附凤、傍身大款的外围女孩一样是个随时可以用以牺牲自保的机会主义者。他的公关、他的律师,为他的名誉、权力和财富服务,不为他的爱情,也不为他这个人。当他和她同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他身边围满的这些以工时计费的双手只会离间他和她,保他向吃人的利益中心继续靠拢,而献祭她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普通人来分散舆情的注意力,然后榨干他身上最后一滴还保有着人类自由意志和情感的心血。这些事实他不会不明白,相反,只会在他诅咒一般的前半生和荒凉无一的亲缘关系里发烂发臭,较之她更刻骨铭心,所以何苦在此挣扎呢?生华不明白。
      她退后半步背靠在门框上抱臂站在那里,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内心一片荒芜。
      陈靛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他抬手抚着她的脸,干燥温暖的拇指指尖在她的颧骨上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因为常年握拐杖、握轮圈有些粗糙,像是未曾打磨的璞玉,细腻润泽都只能藏在艰涩的表象下,不以身琢磨又怎能看得真切呢?
      “I didn’t mean that at lunch.(午餐的时候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听来格外的低沉沙哑。
      ——他以为她还在为中午时的拌嘴生气。生华心累,想到自己说到底不该用爷爷来刺激他,便摇了摇头,向他道歉:“对不起。”
      圆钝的指尖一瞬间停滞在她眼角,陈靛呆呆看她,刹那间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生华听他默不作声,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昭然的痛苦在他那张悲伤的脸上像爆炸后的硝烟一般骤然升起,他下颌里的后槽牙咬得一阵阵发颤,双眼充血,眼白里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仿佛在压抑着身体里一只来自远古洪荒的暴走巨兽。
      “Why did you say it? Why?(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陈靛圆睁的双目在高耸的眉骨下泛出阴湿的寒光,他的嗓音哑得难以置信,将她一秒带回病床上他气切插管后忍着莫大的疼痛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It’s not you who should make an apology.(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就像是肌肉记忆——生华的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她的眼泪里就好像蕴藏着滚烫的温度,陈靛的手被烫着般从她的脸颊上一下松开。生华看着他,他的手就僵在自己眼前,枯枝般瑟缩着,似乎随时想要上前来像从前那样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又害怕会弄伤她一般痉挛得抖作一团筛糠。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知所措,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颤抖着嘴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又因为站不稳而趔趄了一下,眉宇间全是难掩的痛楚。
      仿佛一下泄去魂魄般,他空着目光佝偻着肩膀自顾自地避过身,轻道:“Excuse me.(原谅我离开一下。)”随即游魂似的扶着拐杖从她身侧走进卧房。听动静,他进了盥洗室,关上了门。
      无力自保的恐惧,和愧疚,和闪回,一起袭来,百感交集。生华还在努力平息胸膛里翻腾的悲痛情绪,泪水如溃坝般奔涌。
      卧房内的盥洗室里断续地传来他的咳嗽声,一开始只是清喉咙一样的轻咳一两下,后来咳声渐趋密集,最后竟夹带了几声痛苦的喘鸣。
      生华本还在闭目反复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听到房里他的喘息声旋即一秒清明,赶紧抹了把眼泪,抬腿冲过去推开盥洗室的门。
      “靛——!”
      盥洗室内,他坐在轮椅里,上半身伏在洗手台上,把头埋在叠放的双臂间,弓起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整个盥洗室里充斥着他费力的呼吸声。
      ——是哮喘发作了。
      “我去给你拿药!”生华转身就要回房间。
      “生……”
      微弱喑哑的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生华本能回看,陈靛扶着额头颤颤巍巍举起手中的气雾剂给她看。
      生华这才长舒一口气,来到他身边,俯跪在轮椅前轻抚他的肩膀,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要不要去医院吸会儿氧?”
      陈靛摇头,从洗手台上慢慢爬起来,轻轻咳嗽了两下。他的脸色因为缺氧而泛着病态的潮红,两只眼圈也红红的,嘴唇却白得发紫,虚弱得像是他大病初愈的时候。
      生华心疼,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顺着她细长的手臂看过来,偏头下意识躲了一下她抚摸的手,又似乎是迟疑着缓缓转回头,小心翼翼地用脸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指腹。
      生华诧异。
      “地上凉。不要跪在地上。”他轻道。
      生华眨眨眼,濡湿了黑珍珠般的双瞳,鼻子发酸,有些懊恼又有些怨怼地勾住他的脖子攀上轮椅,避开他歪斜的义肢坐进他怀里,把自己的头靠在他耳边,抚摸他短短的发尾。
      陈靛怔了怔,轻轻搂住她的身体,好像怕会碰坏自己心爱又易碎的珍宝。
      生华哽咽。如此谨小慎微的陈靛令她心痛。
      生华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说:“对不起,靛,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提起那个人了,再也不会了……”她呜咽着,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不会再伤害你了……对不起,原谅我……”
      “不要——”陈靛松手,偏过头避开她的触摸,凝噎。
      他浑身颤抖着仿佛突然间被卸去了全部的力气,脸色惨白,只有眼周、鼻尖和嘴唇因为充血而涨红,目眦欲裂地央求着:“不要再道歉了……你没有错——不是所有人都是爷爷……”可他只有爷爷,只承受过惩罚和压制,只见过报复和背刺,只学会了解离出虚伪冷漠的人格去争夺交换金钱权力来换取生存的砝码。该道歉的不是她,是他,是他一路这样长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除了机关算尽主动献祭掉一部分自我,否则他甚至无法去保住生命中那唯一通向灵魂归处的救赎,那是他苟且在这荒诞世间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只认得这一条活路。他没见过爱,不懂得亲密,不理解真诚和悲悯,伪善自私,睚眦必报,哪怕是责任亦如滚烫冰冷的钢水浇筑进他的脊骨,是他无处可逃的宿命。她的每一句退让的对不起都在进逼他,逼他该为他自己的鄙陋和可悲道歉,他天生不足,后天残疾,他早就应该与她自由的意志,尊重她那样丰盈谦厚的命运。
      生华震惊地看着面前似乎正挣扎在崩溃边缘的陈靛,他呼吸低蹙,手离开她,似乎是害怕触碰到她似的茫然无措,另一只手托着自己低垂的脑袋,五指挛缩着深陷在深色的发绺里无意识地扣抓,似乎正在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疼痛。
      生华遽然顿悟——陈靛一直有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的病症,情绪激动会引起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和血压不稳的症状。想到这里她立即跳下轮椅奔回房间,从包里翻出他的药包,又倒了杯水回到盥洗室里。
      此时陈靛已经因为血压波动而产生了耳鸣心悸、头晕目眩的症状,全身肌肉抽搐着,正抱着洗手池一阵阵干呕。
      生华赶紧找出镇静类药物就水帮他服下,拍抚他的后背试图帮他缓解难受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生华心疼得发颤,别着脸抹眼泪,不忍心去看他煎熬的样子。
      “靛,”生华哭得满脸通红,她现在不在意任何事情、愿意去做任何弥补只要可以让他感到好受一点。她用手背抹去还在不断流淌的泪水,掏出手机,“我请律师。我去请我自己的律师。我在校友会上认识了一个事务律师,我请她帮忙向媒体发禁令,她会帮我处理个人信息泄露的事情。没关系的,我不属于公众人物,事情会很快过去的,过一段时间就没人记得了。”生华哽下呜咽,平复气息继续说,“律师费我去和Ingrid商量给晨边打借条,但可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到时候你能不能先预支尽调的费用给我,算我借你可以么?我会还利息。”Ingrid是生华查尔斯晨边咨询公司的另一位合伙人。
      生华一边说着一边找到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准备开始找人和筹钱。她不知道陈靛的急性病为什么会发作,她只看到他太痛苦了,而这痛苦分明是因为她带来的,她现在只想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归位到中午之前的秩序,她混乱地觉得只要她一味懂事地退让下去,退得离他足够远,所有这一切就都可以回到正轨。
      陈靛方才从头昏脑涨中稍缓,就看到泪流满面的生华正抱着手机仓皇失措的样子。他虚弱不已地抬手按下她正在打字的双手,拿掉她的手机弃之一边,不让她再继续实施她荒唐倔强的一意孤行。
      “阿生,我带你看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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