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殊》七穹烬

1、第一章

　　明嘉十九年正月初八，天缘沉灰，铅云如幕。河西府雪粉淋落，凡目所至，无不上下皆白。

　　温家府第阔达，方圆可丈千步。宅后有长庭，庭中清露隔夜成霜，奇珍花木积冻盈尺，一派空宁素净景相。唯独一条活水自庭外河头引流，犹如无色绢带半皱半折，通穿遍地雪霰，所经之处俱是融热蒸濛，暖汽蓬蓬，连片冰壳也无。夹冷的长风从中推宕而过，雪粒分花点水，直掼在温净涯颈间、面上。
　　温净涯在水边铺席，拳身坐卧，面前置一藤喼，一红泥小炉。先掬起雪水仔细净面，再取一斛施施然洒了手，又就地敲出如玉透青的冰棱，攒进炉中借以烹茶。

　　隔着火炉翻沸的高雾，有道人影薄长朦胧，与他相对而坐。面目掩在雾障背后，虚实相映，难辨真切。

　　温净涯忽而道：“你我并称‘空山净涯’，才名冠绝两京。文望之盛，那绥安城江九衷也莫及。纵观我大祁四朝，能与你我齐名者，不过区区十数。如今明嘉十九年，有一人不但才情绝伦，风骨秀逸，亦通晓治世之道，与辽东边关季小侯爷文武连璧，方保我大祁清平气象。”

　　温空山淡淡道：“哦。”这一声音线脆裂，柔中藏锋，好似微融的冰面。

　　温净涯一手端稳了茶杯，捧到鼻端细嗅。茶香原是极翳腻的，然而气息吐纳间混入冰屑，便只觉出喉中凉润净洁，通体清舒畅快。他大口饮尽，撂下杯盏，另一手伸进脚边藤喼，撩开顶盖。
　　大雪倾盖而下，被浮在河上的热气燎成了雨，他飞快抢出一本杂记，眼光斜泛，就着墨痕念道：
　　“我说的此人便是当朝内阁首揆，周以殊。……你可知有这么一回，她与那季小侯爷也像你我这般对坐，中间隔一张黄梨木案。季小侯爷侃侃谈了半晌，未见回音，不由委屈道：‘我说这一席话，口焦舌燥，渴到心腑里去了，你也不朝我看上一眼。’周以殊这才出言应道：‘桌上放着两只壶，一只盛水，一只盛茶，难道我看你一眼，能比这两样更解渴么。’……你不妨猜上一猜，季小侯爷又回了句什么。”
　　叙说声一落，翻页声一并骤停。

　　水汽濡濛之中，只见温空山稍抬起头：“你若想让我朝你看，直说了便是。”

　　温净涯语带笑意，将纸页向后拨了又拨：“周以殊和季小侯爷，这二人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有一回，小侯爷口口声声‘你只消对我笑上一笑，我便刀山也敢攀，火海也肯渡了’……”

　　温空山静默半晌，道：“你若想让我对你笑，还是就此死心为好。”

　　温净涯见势色不对，手指掀动，眨眼翻回原页：“……传闻她闺中取字筱楼，乃是承袭自前朝悬壶名医，常将‘进则救世，退则救人，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借以自勉。至于个中缘由，说来倒还颇有些趣味。”

　　温空山道：“哦？”

　　温净涯道：“恰逢她十一岁生辰，其父周珩将她抱坐膝间，问她有何愿望，周以殊便昂头答：‘女儿不想脂粉画屏、七巧女红，惟愿销绫罗，沉金戈，指点文墨，拜相入阁。’周珩大笑称赞：‘人是稚龄黄发，这志向倒颇为高远。’笑歇片刻，又问及这志向由来。谁想周以殊不暇深思，十分神气道：‘金榜题名，入阁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何等尊贵荣耀！’周珩一生持正，哪能料到这般直白稚言，一时间不由啼笑皆非，当即道：‘以殊想做官，为的就是这个？’”

　　温空山不禁好奇道：“周以殊如何答？”

　　温净涯又笑：
　　“周以殊却问他：‘不然爹爹坐这高位又是为何？’周珩便收起玩乐之状，肃容道：‘为忠为孝，为国为家；为社稷江山，为苍生黎民；为黍粟丰饶，为四海太平。’周以殊默然不语，似有所感。翌日她取得表字筱楼，以示济世救民之志。未料周珩听罢，非但不以嘉许，反而捻须含笑道：‘你生在云端，要当真懂得此中道理，还须再等上十年。待到历经人间苦、天下难，遍身尘泥之际，再想想你如今所言罢’。”

　　温空山道：“哦！”

　　红泥小炉将熄不灭，黑忽忽的碳灰下方，埋着一线狭细火光。
　　温净涯眼光收敛，语声渐深：“不曾想，本是父女闲言玩笑，竟在将来逐一应验。三年后周珩病逝，再过四年，周家一夕倾塌，当真是绫罗销尽，直从云顶跌进泥沼。自此往后，周以殊辗转数载，趑趄蹒行，尝遍凡尘辛苦滋味，历经人世存殁参商。直至最后边关一战，万千金戈沉江，方随圣驾回京，入阁拜相。”

　　温空山恍然沉吟：“她父亲周珩……”

　　温净涯低眉颔首，接口道：“便是先帝亲赐‘高天桂月’四字、死后追封谥号文穆的那一位良相。”

　　温空山道：“你平日讲起故事，无非是些前朝男女痴缠、江湖恩怨，今天是因着甚么来了兴致，要把当朝首辅提出来欷歔一番。”

　　“周以殊入阁以来辅佐圣上经年，内阁独她一人操持，政务细琐繁缛，自当渴念英才。四天前她离开绥安京，慕‘空山净涯’之名而来。从京城到河西府，不过七日路程，想来再候上三日，就该迎她进门做客了。”
　　温净涯微微哂道，“这三日时间，足够焚雪煮茶，把陈年旧事说上一说……”

　　他话音犹未消，忽有浑风长嘶，满庭飞雪拔地连天，山河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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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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