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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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冬。
南京。
这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夜晚。
旧时金陵，霜侵雪浸，整座城萧索凋敝，严冬的夜，显得更悄静。
钟声打过零点，小路上的排挡也要收摊了，卖鸭血粉丝的老板是个敦实的胖子，做活的时候，口里呼哧呼哧地呵着热气。接待过最后一桩生意，他熟练地捞起大毛巾抹了抹简易餐桌，“收摊，嘿！”他困得拖长了呵欠——
这么晚了，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了。
他是吃了游客的好，夫子庙秦淮河不夜城，南京那么会揽生意，这年头，爱旅游的人又多，尤其是文艺小青年，时兴那个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有时候，凌晨都能见背包客拖着大箱子在街头游魂似的逛，半夜来一碗热乎乎的鸭血粉丝，下了肚，那热气咕噜咕噜往胃里钻，舒畅！
卖鸭血粉丝成本低，赚得多，只要肯吃苦。这不，这么冷的天，杂七杂八的摊子都收了，就他胖子仗着皮厚肉多，防风抗寒，支个摊子能顶多晚顶多晚。
赚钱吶！
胖子一边抹汗一边收摊，烫了最后一碗鸭血粉丝，准备留着自己当宵夜吃。取悦了别人的胃，苛对了自己的胃，这多亏。
正当收摊时，路灯下，挪近了一个晃晃悠悠的影子，胖子心里一紧，别不是冲着他这摊子来的吧？嘿，这大冬天的，他都要收摊了！
总不能把客人往出赶吧？做吃的，就是要做个口碑来，把上帝往外赶哪行吶！
胖子哆哆嗦嗦的，祈祷这倒霉客人别冲他这摊子来。
一回头，还没收起的便桌前杵着个人影儿。
再看那路灯下，可不是没人了么？
胖子心里啐一口，脸上却还赔着笑：“帅哥，来碗鸭血粉丝？这么晚了，刚下飞机？”
客人没有动，压低的帽檐冒住了他的声音，将他整个脑袋都藏没了：“来碗面。”他的嘴巴里含糊地发出这三个字的混音……
但胖子还是听清楚了。
“面？帅哥哎，我这是卖粉丝的，不卖面，来碗鸭血粉丝吧？南京特色，味道好咧！”
“粉、粉丝——？来一碗，冷……”客人搓了搓手，浑身都在发抖。
“哟，帅哥，你们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南京的冬天冷啊！你穿这么单薄？刚从海南来吧？你……”
胖子忽然愣住了，话嚼了一半在嘴里，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他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不太对劲。他起先以为又碰见了个年轻背包客，刚从两广海南那边过来，下了飞机还来不及改换装备行头，抵御南京冬天的魔法攻击……
可是……
胖子凑近，昏暗的灯光下，他终于看清了这年轻人的脸——尽管帽檐盖实了他的眼睛。露在外面的嘴唇冻得青紫，裂开的唇肉下，血已经风干，结着触目惊心的血痂。这么冷的天，这年轻人还穿着单衣，冷风从脖子里狠狠灌进去，他毫无抵抗之力，风一吹，他便狠狠发抖……
胖子眼睛有些模糊，挺心疼这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讨生活不容易啊，谁都有妈，要是这小伙的妈看见自己儿子这个样子，该多心疼。
“冷吗？”胖子问。
“冷——好冷啊——”年轻人微微抬起了头。
胖子这才看清楚，这小伙戴的帽子，是一顶早已残损不堪的旧式军帽，帽檐上沾满了污渍。
他别过头，帽徽清晰可见。
青天白日满地红。
胖子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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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步履蹒跚地顶风走入南京城的夜色中。
胖子盯着路灯下本该投下长影，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地面，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冷啊……
南京十二月的冷风，蚀心刺骨，他裹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走啊，走啊，一直走，不知何处是尽头，更不知何处是归路。
他停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双脚，高肿的脚面像发胀的馒头，渗着青紫的血。这脚上，套着一双几乎烂透的草鞋。
冰天雪地的十二月，他只穿了一双草鞋。
那是从家乡带出来的草鞋，行军一路，穿了一路。
编鞋的草，很香，有故乡的味道。
“冷吗？”
打纸伞的姑娘，穿着单薄的裙子，穷冬的风，将她的裙裾轻轻吹起。她向孤魂递出了手——
“我带你回家吧，广东的冬天，不会这么冷。”
孤魂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上，布满了污渍，征尘。他的嘴唇在哆嗦，充血的眼睛里漫过一层雾气，一闪，空洞的眼眶里缓缓淌下一滴血泪……
“好……冷啊……”
鬼的声音嘶哑而沉闷，似从地狱而来。
云梦不知道这张伤痕遍布的鬼脸上，是否还会有痛感，但她觉得很痛，血泪滚过脸上卷起的皮肉，她心里直哆嗦，好像咸渍的泪，落进的是她的伤口。
“司……卫国？你是哪一日阵亡的？”
“十二月……十日……在……在这里……”鬼的声音很沙哑苍凉，即使化鬼成灰，魂魄俱丧，他永远记得这一天。
十二月十日，阵亡于南京。
三天后，一群恶鬼屠了城，杀百姓三十万。
云梦的声线微颤。
“你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我带你走，现在去投胎，正好赶上这盛世，不会有冻馁，不会有饥寒，更不会有战乱……投个好胎，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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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却不走。
“怎么……？”云梦微微吃惊。
“他们……他们还在这里……好冷、好冷啊……”鬼抱紧了自己，直哆嗦。
他们还留在这里，永远，回不去了。
1937年，南京保卫战爆发。
内战不休的各路军阀，似乎一夜之间忽然握手言和，小小的南京城，挤满潮水般涌入的卫国军队，背城一战，不死不休。
其中，两支粤军从家乡广东出发，北上抗日，投入淞沪会战，撤出上海时，尚未休整，又匆忙行军至当时的首都南京，投入南京保卫战。
离开家乡时，广东还是夏天，他们穿着单衣草鞋，一路行军，数月跋涉，北方的天气渐凉，走至南京时，这座古老帝都，已迎来了十二月的严冬。
他们仍然穿着单衣，踩着漏风的草鞋，在首都寒冬冽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历史曾记过这一笔。
此后黄土白骨，孤魂野鬼，再也没能回家。
母亲只能在油灯下、在惊魂的梦里，哭瞎了眼。
“我会留在这里，超度，把他们送回他们母亲的梦里，你只管走——”云梦收回了伞。
繁华灯色下，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这孤魂，死去这么多年，仍逡回游荡，不肯离去。临到此，依然惦记着当年与他同来守城的战友。
他们仍然衣衫单薄，草鞋浸风，游荡在南京城，不知多少年，不知又将捱过多少年。
“我见过你娘，她很想你，我可以让你和她相见。”——在梦里。这三个字，云梦却没有说出来，在不在梦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梦，即是真实。
孤魂的脸上，终于露出苍凉的微笑。
笑着，眼泪却又滴落。
血色已褪去，只留清泪。
他的眼睛终于不再浑浊。
“最后——城……丢了吗？”孤魂努了努嘴，清晰地发出这几个音节。
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年轻的血肉与苍凉的青春都葬在了这里，筑成城防，守着他们的国土与信仰。
他和他的战友们，都丢在了这里。
城……不能丢。
“后来，鬼子走了，鬼子被你们，赶出了中国！”
孤魂终于无所顾忌地、酣畅淋漓地，绽放他迟到八十年的微笑。——皴裂的嘴唇，疼得钻心，可是他却笑的那么灿烂。
“去吧，去投胎——现在的中国，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我们穿的鞋子很暖，不会漏风；冬天有地暖、空调，羽绒服轻薄又暖和……再也不会冻得瑟瑟发抖，再也不会了……她长成了足够保护她子民的体量！这些，都是你，你们，用血肉与信仰创造的！去投胎吧——你该好好享受享受，你亲手创造的，盛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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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南京时，路过古台城。
城楼上探下几枝败柳，冬天的冷风将它们薅秃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来年，又将是新柳茂盛。
她忽然想起了韦庄的诗：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不管走过多少年，沧海桑田，拨云换日，台城的烟柳永远都在那里，守着古老的南京城。从千百年而来，还将走过千百年。
而南京，依然是南京。
她转身，冬日艳阳下，留给这座城市最美的微笑，与背影。
又是征程。
作者有话说第9章 009南京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