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师》小东邪

62、062幽冥

　　规章制度？
　　今日神借路黄泉，直捣冥府，就很符合规章制度？

　　彼岸腹诽。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拨弄一簇曼珠沙华细长的花瓣，细细咀嚼方才那少年的神态。
　　——一会儿若是打起来，她心里帮谁？她不想主人受伤，可是那个人，毕竟救了她。说起来，也许她的左右为难是多虑，十殿阎罗齐出手，这阵势，冥府千年不曾有，他能招架吗？

　　流萤微光呼啸着划过她手中曼珠沙华的蕊须，忘川之畔成片的曼珠沙华如被风扫，纷纷萎倒，忘川浊浪呜咽着一波推过一波，河底鬼嚎如泣……
　　她见证了一场恶战。

　　记不清是谁先发难，等她回过神时，望乡台上通往人间的道已经被封死，黄泉路上飞沙走石，阴风测测，无数的光柱交叠如乌墨般云层下的游龙，神的身影快如闪电，眼睛已捕捉不到动作的痕迹，只见光影乱飞，鏖战正酣。
　　彼岸扶着三生石，躲避观战，她的心砰砰地跳，那少年竟比她想的厉害许多，他只一人，对阵十殿阎罗，几番回合，竟毫不落下风。他们一路从忘川之畔打至幽冥殿上，地府恶鬼嚎啕，阴兵助阵，教人胆寒。

　　彼岸悄悄从三生石下钻出来，一路跟上，回头望见忘川黑浪平波，黄泉路上狼藉一地，曼珠沙华花海如一片血浸炼狱。
　　她站着，手指微微地颤抖。

　　** ** **

　　等她赶到时，幽冥殿上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十殿阎罗将他围在正中，阎君的身侧是两架直通殿顶的高大架子，分隔数层，每一层上都摆着镂饰繁复的精致烛台——那是长生烛，每一盏长生烛代表一个人，来历不凡的人。烛光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晃得忽明忽灭，有几下，仿若萤火溅入丛林，倏忽一下就要灭了。

　　他忽然停下动作，目光幽邃地望着成排的烛台。
　　阎君也稍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烛神请留手！那正是长生烛，芈若公主的烛台也在其列，烛火要是熄了，芈若公主可就再也回不了阳间了！”又道：“这方长生烛若是倒了，我兄弟几人均要受天降雷刑，望烛神留手！”

　　他滞了滞，确然手下留情。十殿阎君欲护着长生烛，打斗之间也束手束脚，颇施展不开来。两方法术都收着一手，幽冥殿才不致被毁个干净。
　　彼岸在一旁观战，眼前人起人落，几道身影不停地交替，她的心一直揪着，方才十殿阎君的包围圈气势足盛，而今已经慢慢落于下风。彼岸又一次心惊——她真没想到，那少年法力竟如此醇厚高深，只身入幽冥，连十殿阎君都奈他不能。

　　他凝眉，似下定决心要速战速决，手心攒聚起一团幽蓝的焰光，光束自手指而出，如一柄无形的剑，他甩袖，那柄剑光气势如虹，所过之处，扫掠一片。
　　十殿阎罗，倒了五六个，余者也站立不稳，勉力支撑，眼见他拂衣而去，便知他欲强行取走芈若公主的魂魄，几人强支着身体跟上。
　　绕过幽冥殿三根乌油油玄龙柱，进入内殿，里面廓然如穹苍，正首一方池塘，白雾缭绕，四面角上各守一只玄龟，池中簇拥着几方莲台，最中间的一座莲台上坐着一名少女，她轮廓虚浮，很显然不是肉身，乃为魂魄。

　　“那是养魂，”追及而来的楚江王捂着伤口，声音悠悠，“她的生魂，两百年前便已养成，你终究还是迟来了两百年。”
　　他看了一眼楚江王，面色如常，只瞳仁里隐隐映出淡淡的欣喜，随后，探手欲取——
　　眼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阻住了他的去势，他随手一甩，光影扬路而去。
　　楚江王倒在了地上，他伸手，仍欲阻止：“烛神，三思！您是创世之神，理应明白，天地万物，皆有秩序，循规依矩，您又何必逆天而行？让她去吧！让她上望乡台饮一杯孟婆汤，入轮回隧道再生为人——您何必执着于她的今生？”

　　来世，她还有来世。
　　重新投胎，再生为人。
　　他一默，险些放手。但是就在那一瞬，眼眸中幽邃的光倏忽被点燃，灼成了万里江海。
　　他不能放手，芈若小公主……他还没有成全她一个结果。不能放手。

　　** ** **

　　他探手再取。
　　她就在眼前，眼睛，眉毛，挺的鼻，鲜嫩的唇，就如同活着时那样。几百年来，他的思念和温柔，都在这里。
　　已经走到了眼前，怎么能离开？

　　就在他错愣间，十殿阎罗已到齐，蓄势而起，齐向他攻来。
　　彼岸屏息，心跳得差点从喉咙口掉出来，不知是在为谁惊忧——他的反应远比她想得快，他猛一背身，阎君数人扑了个空，咒术过后，紫烟升腾，墙上一幅画被震开，劈裂成两半，落地之后在莹莹紫光里消融。
　　他看见了，那幅画上题“人间百味”，倒是与这幽冥地府十分相配——那幅画掉落之后，露出幽径，直通里去，既是“人间百味”，此径必是要通往人间去。

　　他仓促看了一眼，忽觉背后有风，侧身一闪，眼前的人条没防备一个趔趄跌进了画后的世界，他一跃，索性跟了进去。
　　彼岸攥紧了拳头，——她当然知道“人间百味”的后面是什么，正中仙气缭绕，如梦似幻，白雾中隐隐有一口井。
　　那并不是井，那是轮回隧道的入口。已获转生资格的灵魂由此入，进到轮回隧道，走至人间道。
　　但是在此之前，必得望乡台上望一眼前世的人间，再喝孟婆汤，却了前尘，方能入轮回隧道。孟婆汤相当于一剂保护，若不然，轮回隧道的朔风能将灵魂撕碎。
　　若不慎掉入隧道……
　　彼岸冷汗涔涔，心里紧张极了。就算是神，没有过“明路”，猛然误入，灵魂亦会受损。

　　那是灵魂隧道。幽冥地府秩序往复的维持。自天地初开，始有幽冥，便有了灵魂隧道，它的年龄，与幽冥黄泉一样古老。
　　它的神力，能挫神的灵魂。

　　** ** **

　　他站在幽幽升起的白雾中，眼见一道又一道身影窜入，十殿阎君重又组合了阵势，一场激战，行将再起。
　　彼岸跟来，扒住入口看，不敢再上前。
　　她看见她的主人——转轮王握着法器，立在最前沿，身后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诸王变了阵法，蓄势又扑上去。

　　彼岸心惊胆战，眼前剑影刀光，咒术乱飞，她已经看不清谁是谁，只能模糊地捕捉几个熟悉的身影。
　　一开始，十抵一，两下相持，胜负难数。渐渐地，烛神明显占上风，阎君十人车轮交替，竟渐渐体力不支，险败下阵来。

　　彼岸的心揪得很紧，她见十殿阎君互为左右，强支着蓄力，便知他们要做殊死一搏。一错神，楚江王为先锋，已然跃起，分散对方注意力，余者分布前后左右，伺机而动。
　　然而，烛神的反应极快，先挡过楚江王之锋，手心迅速攒聚起一团烈焰，迅疾散去。他一闪身，身边一个人被方才散开的波势掀起，直冲轮回隧道而去！

　　彼岸差点叫出声来，那是转轮王！她的主人！
　　她方才死死地盯着自己熟悉的身影，待他们速度慢下来，她便识得清了，那个被掀起冲入轮回隧道的人，就是她的主人，不会有错！
　　果然，其余诸王也反应过来，作势伸手，想去抓却又够不着，脸上焦灼、悲戚的神情在彼岸脑海中回旋定格，她扑过去，凄声喊：“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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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轮王半截身子已经掉入了轮回隧道，他施尽法力略有起势，奈何隧底吸力将他狠狠拖拽，转瞬之间，已经沉沉坠入好长一截，眼前流过无数光晕，如前生漫漫时光，一去无返。
　　竟有些痴迷。
　　上一回，也经历过轮回隧道一程。
　　那时，人间尚是汉朝。

　　彼岸看见诸王力竭却扑救不得，而他——那个曾在忘川边救过她的神，如今与十殿阎罗为敌，两相对峙下的他，忽然跃起，身形如闪电，趴在隧道口沿，一瞬之间，有光束自袖中而出，直取隧底。
　　他抻手一拉，旋过几个背身，一团重物被吊出隧道口，狠砸在地上。隧底的吸力猛然拉拽，他险些没站稳，定了好久方才稳住身体。

　　彼岸扑了上去：“主人！”
　　她眼角妖冶的曼珠沙华忽然失了光色，延展着细蕊，骤然变成了苍白的曼陀罗华。她看见了除主人之外的九殿阎君缓慢聚拢，在烛神面前，一一拜下，顿首：“谢烛神救命大恩！”
　　他默然，眼神却渐转柔和。

　　彼岸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她出于幽冥，第一次，那么向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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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烛神得偿所愿，带出了芈若公主的生魂。阎君们感念烛神深恩，情愿冒险助公主还阳。此后，幽冥地府一如往常，平淡、安然。
　　“死阎罗”的预言，许多年过去，从无应验。
　　她听诸位阎君说起，“死阎罗”的预言，也许已经应证了，阎君转轮王，当日掉下轮回隧道，其实已算“死”过，能得烛神相救，那是造化。

　　她一直记得烛神带走芈若公主生魂，背身而走的样子，她常常怔怔地想，那芈若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他——九天之上的神，这般珍视？
　　她总是出神，已不记得问过主人多少次——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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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眼前流过无数光晕，如前生漫漫时光，一去无返。
竟有些痴迷。
上一回，也经历过轮回隧道一程。
那时，人间尚是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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