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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布局与取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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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寅走了,孔贞眼看她娇小的背影隐没于夜色中,他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跟上去。
他没有走近,远远地缀在她身后,路上打了个电话,赶走她行进路上可能遇到的保安。
他一直把她送到无人的花园深处,看到她翻过一丛万年青,拨开几棵桂花树,在树影摇曳间敏捷地钻出栏杆。
他不禁失笑。
苏州的十一月桂花犹香,孔贞伸出一只手掌,摊开,黑暗中便有细如米粒的桂子落进他的掌心,他再轻轻合拢,与她留下的呼吸暖意关在一起。
他漫步走回内苑,放空了脑子什么也没想,不知为何默默地背诵起《棋诀》。
这《棋诀》又和元寅他们背过的棋谚不同,原作者为宋时的刘仲甫,分为“布置、侵凌、用战、取舍”四篇,孔贞对布置篇最有心得。
他此刻背的正是这篇:“盖布置棋之先务,如兵之先阵而待敌也。意在疏密得中,形势不屈。远近足以相援,先后可以相符。若入地境,或于六二三六下子,及九三与十三之著,斯不执一,进退合宜。诀曰:远不可太疏,疏则易断,近不可太促,促则势羸,用意在人,此乃为格。”
他特别喜欢最后一句“用意在人,此乃为格”,或许是喜欢它的发音,他把这句话含在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嚼透了,再以一种出奇缠绵语气的轻轻读出来。
刚好赶到的公羊弼听在耳里,古怪地扬了扬眉。
孔贞询问地看了他一眼,越过他走进静室,跽坐到几案后。
公羊弼跟在他身后,看他收拾棋子,不慌不忙地重新点燃一炉香,然后从放置白棋的棋笥里随便抓了几颗,手背朝上伸向他。
这就是要“猜先”了,公羊弼会意地坐在棋盘对面,从放置黑棋的棋笥里拈出一颗黑子,意思是“白棋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公羊弼摊开手,掌心中果然是三枚白子。
公羊弼拈起一枚黑子落下,仿佛闲聊般随意地道:“我遇到元寅和沈嘉燧,我和沈嘉燧聊了一会儿,元寅没在,她是不是来找你了?”
孔贞今天的棋路格外凶狠,开局便对公羊弼展开攻势,公羊弼的棋下到哪里,他紧跟着堵哪里的气,竟是丝毫不留情面,不给他稍为喘息的空间。
但他的神色仍是云淡风轻,听到公羊弼的问话,平静地点了点头。
两人棋力相差太远,公羊弼早就懂得什么叫“胜固欣然败亦喜”,落于下风也不气馁,不怎么走心地见招拆架,笑道:“我当初真信了你的邪,说什么不完美的爱情不要也罢,我还以为你狠下心再也不理元寅了,怎么着,见她一面又改变主意了?”
孔贞摇了摇头,忽然放弃被公羊弼占了先机的边角,在棋盘中腹另起炉灶。
“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公羊弼眉心皱起,“你还是不肯原谅元寅?”
孔贞又摇了摇头,想起元寅指责他口是心非,他忍不住脸颊发热,藏在长发里的耳轮又以悄悄地红了起来。“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本来就没有生她的气,所以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公羊弼当然和元寅一样不肯信他,叹气道:“我说你也差不多点,也就是元寅,换个姑娘早不理你了。”
孔贞已经习惯了说实话没人肯信,他无奈地也跟着叹口气,心想,简简单单地剖白自我大概也是一种天赋,元寅有这种天赋,而他没有。
他继续在中腹落子,淡淡地道:“《棋诀》有‘布置、侵凌、用战、取舍’四篇,按重要性排列,排第一的是布置篇,因为下棋最重要的是布局。‘盖布置棋之先务,如兵之先阵而待敌也’,意思是布局的重要性类同于打仗布阵,一局棋能胜或能败,很多时候就看在布局阶段能不能抢占先手。”
孔贞忽然转换话题说起围棋,公羊弼听着却觉得这段话还有更深一层意思,不由停下落子的手,若有所思地品味。
“‘取舍者,棋之大计,如是之棋,虽多可舍而委之’。”孔贞又背了一句《棋诀》“取舍”篇中的句子,轻捻白子,将它放入中腹逐渐成型的阵列中,看都不再看边角与黑棋奋战的小片白棋,“已经失掉先机的棋子没有必要纠缠,不如重新布局抢占先机;我不要不完美的爱情,那就从头再来,把它变成我期望的样子。”
他落下最后一子,布局已成。
“你输了。”
公羊弼低头看只落下寥寥数子的棋盘,又看向对面的孔贞,好吧,他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他推开棋秤,又琢磨了一番孔贞的话,终于觉得自己悟到点什么,“你是故意的?当初不给心理准备就和元寅闹分手,现在引她回来,我们所有人的反应,她的选择……这些都是你算好的?”
公羊弼越想越觉得他猜到了真相,虽然真相比现实更荒唐,“你小子真是,太……太……我从来猜不透你想什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不会连你的病都是假的吧?不对,医生不可能陪你一起说谎,除非你把所有的医生都骗过去了,可你图什么啊……”
公羊弼吃惊得都语无伦次了,孔贞没有接话,任由他发泄情绪,自己一个人接着落子,左手白棋右手黑棋,模仿公羊弼的棋路在两分钟内下完全局。
黑子为先,公羊弼占着先手的便利在边角发展得不错,即使被孔贞围追堵截也始终保有先手,直到孔贞当机立断地抛弃边角,转战腹地。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失了先机的黑子惨遭屠戮。
这就是布局决定胜负的意思吗?公羊弼霍然醒悟,所以孔贞斩断他和元寅发展良好的感情线,制造出半年的空窗期,再到半年后重新开始——只为了在这段感情里抢占先机,让元寅像他想要的那样爱他。
他凝视孔贞在灯光下皎白如月的面孔,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半晌,长长地、长长地吁出口气。
“谈恋爱谈得这样熬干心血,我真不知道该同情你,还是同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