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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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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站起来,整冠理服,垂首行礼,“下官参见尚书大人。”
朱佑杭反身关门,踱到江秋椅子边坐下,端起宋临的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宋临大气都不敢出,保持着作揖的动作干耗了半柱香的工夫。
“啪”,朱佑杭从袖子里甩出一个折子。
宋临陡然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手心滋滋往外冒冷汗,“大人……”
“宋大人!”朱佑杭打断。
宋大人?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生平头一回特别渴望那头猪能低沉温婉地喊自己“博誉”。
朱佑杭面色沉郁,“宋大人,你的官箴何在?”
话音未落,宋临“砰”一声跪倒咣咣磕响头,“大人,下官深感罪孽深重,万望大人网开一面,下官定然戴罪立功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哦?知道错了?”朱佑杭慢悠悠地翻开折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按大明律,这是重罪!”一抬手把折子扔到他面前。
宋临眼前一黑,心中懊悔难以言表,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哆哆嗦嗦捧起折子,“大……人,要判多少年?……嗯?”宋临骤然看清折子上的罪名,突然站起来,阴沉着脸说:“受贿?大人,这是污蔑!”
朱佑杭皱眉凝视空涸的茶杯,递过去,“给我斟茶。”
斟茶?宋临正在气头上,被他横空冒出来的一句搅得晕头转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心里痛骂,行动上还得照做。斟完茶缩手缩脚退至一旁。
朱佑杭不慌不忙地转着茶杯,语气却非常强硬,“谁污蔑你了?看清楚,上面盖着知府印章,人家是五品,比你品阶高。况且,你收受他治下知县的贿赂证据确凿,还想抵赖?”
宋临气得嘴角直抽搐,吊着眉梢斜视朱佑杭,三缄其口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
“我怕说了大人以为下官在抵赖。”
朱佑杭侧头微笑,烛光中宋临脸色明灭不定。“过来。”
宋临撇嘴,非常干脆地走过去。
朱佑杭抚弄他沾满墨汁的双手,指节消瘦关节突出,轻轻叹息,“真没受贿?”
“没有!我敢指天发誓!”
“嗯。我相信。”宋临刚松了一口气,却听朱佑杭接着说:“真糊涂,我要是你就会利用职权,你难道还打算做个名垂青史受万人景仰的大清官?”
啊?这是在唆使我做贪官?宋临抻着眼睛蒙登转向找不着北。
朱佑杭话锋一转,“空穴来风未必无声,财物定然经过你的手了,拒绝得不干不脆,态度暧昧语气混沌才造成现在恶人先告状,后果该由你一力承担!”
宋临双腿一软差点跪下,突然想起上任伊始有个姓李的送银票和金叶子,就那一回财物是过了手的,其它几次全都推挡得极其坚决。
朱佑杭缓缓抚摸他蜡黄的脸颊,不忍神情愈加浓厚,温和地说:“博誉,你要记好,行贿是因为有求于你,定然是账目亏空,你没必要得罪他也没理由非帮他不可。既然如此,那就拖延,先查完帐但并不上报,此段期间,他必定惴惴不安,待他再次行贿时酌情处理。”
宋临使劲咽唾沫,瞪着他像第一天认识一样。
朱佑杭站起来,抱住他清瘦的身体,托着他的后脑勺靠在自己肩膀上,长长叹气,“如若亏空不足五千两,就帮其度过难关,对他有恩自己得利;如果超过了,那就毫不留情地举报,并厉色斥责其意图行贿玷污朝廷命官的清誉!”亲吻眼睑,幽幽长叹,“博誉,你一定要记住‘明哲保身’四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标明自己是清官会遭人记恨。做官不能大贪更不能不贪,关键在于把握尺度。”
“我不想当官!”宋临闷在他衣服里嘟囔:“我从来就没想当官!我是商人!”
“好。三年任满,你就去做古董商。”沿着鼻梁找到嘴唇,缓缓吮吻深深探入。
烛光摇曳中,宋临闭上了眼睛。
远远传来打更声,静夜之中格外清亮。俩人相拥喘息,朱佑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吻睫毛,宋临面色沉静昏昏欲睡。
突然,宋临骤然睁眼,一把将朱佑杭推开,朱佑杭一个踉跄重重撞在桌沿上,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点婉和氛围消失得无影无踪。朱佑杭无奈苦笑。
宋临抓起折子,嘀咕:“这东西是祸害,毁尸灭迹才是正经。”凑近蜡烛,“哧”,着了。
眼瞅着化成了灰烬,宋临笑了起来。
朱佑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等宋临如卸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时,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家还有份请柬,跟这折子一起呈上来的,我认为那可能是证据,要不要也烧了?”
故意的!这是要挟!宋临恶狠狠瞪过去。
朱佑杭根本不当一回事,开门往外走,伸出手,“过来。”
宋临立刻赔笑,“大人,夜深人静,不便打扰,况且……”指着满桌的账本,“公事未完,寝食难安啊!”
朱佑杭点头,“公子为国事操劳高风亮节日月可鉴,户部衙门从洪武年间建立至今毫无建树,还请公子多多提携。”说完深深一揖。
这话说得宋临牙齿直发酸。
“不过,”朱佑杭上下打量他,“公子为何深更半夜还在疲于奔命?莫非有隐情?”
哪壶不开提哪壶!宋临讪笑,吹熄所有蜡烛跟了过去。
还没上车,宋临先跟“小哥”打招呼,“有劳小哥护送在下回寒舍。”拱手作揖。
把“小哥”折煞得急忙跪下磕头,眼巴巴地望着朱佑杭,“寒舍?不是回府?”
朱佑杭不置可否,率先上车,宋临跟了上去。“小哥”昏头昏脑左右为难。
马蹄“嘀哒”,车轮“吱呀”。
宋临面朝窗外,没一会儿,不可思议地转头问朱佑杭:“深更半夜街上怎么这么多兵?”
朱佑杭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挑帘对“小哥”说:“点上‘尚书’家灯,回府!”宋临大惊,刚想开口,朱佑杭笑说:“公子希望被盘查?”
不多时,进了家门,宋临先去洗了澡,神清气爽,穿着簇新的锦袍走进小厅,朱佑杭正坐在餐桌前等着,眯着眼睛欣赏,“很合身。”
宋临饥饿难当,坐下吃了半碗饭才问:“这衣服是你的?”
“你的。”朱佑杭给他斟满酒,“逛庙会那天你的衣服破损不堪,赔偿是理所应当的。”
这叫赔偿?这叫赔本!宋临举起杯子,刚倒进嘴里还没来得及没入喉,脸色突然大变,一口酒哗哗啦啦全呛进了气管里,弯腰耸肩,抱着脖子一阵剧烈地干咳,惊恐地望着朱佑杭。
朱尚书满脸愁容地拍拍他的后背,一叠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20年的女儿红?”
尚书大人笑了起来,“公子果然精通饮食。”一拍额头,似乎恍然大悟,“该勾兑新酒,否则宿醉难耐。”招手唤人,宋临急忙攥住他的手,“大人……”
“嗯?”
“此事……此事……”
“何事?”
“20年的女儿红……”
“不用担心,树根下埋了十几坛。”
宋临“腾”站起来,心中大怒,你装什么糊涂!拿受贿打了半天马虎眼,让我沾沾自喜以为逃过一劫,合着那天一点破事你从头看到尾,到现在才来真格的!
朱佑杭拉他,“这酒不合口味?我以为整个江南的人都喜欢。管家,到地窖里取井水酿的五年零四个月的高粱酒。”
宋临一屁股瘫倒,心脏怦怦怦没完没了地跳,完了,连高粱酒都知道。
没一会儿,酒来了,宋临连瞟一眼的勇气都欠奉,扒了口饭塞进嘴里。朱佑杭笑着给他斟酒,宋临端起饭碗,仰头全倒进了肚子里,站起来,“多谢大人款待。”
“吃饱了?”
宋临郑重行礼。
“好,”朱佑杭起身,“三更已过,跟我睡觉去吧。”
宋临大骇,直标标僵立,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眼角往下淌。
朱佑杭背靠大树,笑盈盈地注视着他,就是不说话。
宋临等得头重脚轻,感觉好像过了三年五载,朱佑杭终于开口了,“在你把心给我之前,身体暂且寄存在你那里。”
宋临猛一跌,“什么意思?”
“你说呢?”
宋临扭头就走。
朱佑杭根本不追,不紧不慢地说:“不想烧请柬了?”
宋临顿足,面无表情地冲回来。
朱佑杭拉着他的手进屋子。
宋临扫视一周,墙上挂着《秋晨烟雨图》,旁边一副黄庭坚的对联:雨滴疏桐解落三秋叶 霜染枫林能开二月花。满堂楠木家具,长案上端放一只宋哥窑冰裂纹笔海,各色毛笔插得如树林一般,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屋子当中是一鼎本朝宣德年间的铜炉,袅袅檀香缥缈萦绕。架上珍玩无数书本陈积。靠墙摆放一张镂雕木床,素色帐幔,上绣老翁垂钓,旁边两行草书——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疯了才睡这儿!宋临调头出门,正好跟朱佑杭撞个满怀,“怎么了?”
“先生卧房岂能受我等乡野小民玷污?”
朱佑杭一愣,笑说:“这不是我的卧房,你不是正钻研古董吗?”
古董是这样钻研的?翻个身撞到床板,脑袋破了床板塌了,是你赔我的脑袋还是我赔你的床?“您随便找个地方让我窝一夜就行了。”咬着舌头嘟囔:“最好是打地铺。”
这话不大不小正被朱佑杭听见,“你没必要这么紧张,走吧。”
随后,找了间屋子,宋临躺在床上,打着哈欠翻来覆去,可就是睡不着,清醒的意识不断地重复:在你把心给我之前,身体暂且寄存在你那里。
终于迷迷糊糊要进入梦乡了,突然灵光一闪,宋临“腾”坐起来,愣了半晌,喃喃自语:“明明就是在惩罚我宿娼,过后却只字不提,似乎毫不知情,用受贿混淆视听,帮我度过难关,双重恩惠。”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脚趾发呆,屋内静谧,偶尔灯芯爆裂,宋临幽幽回神,脸色铁青,愤恨:“你以为本公子会感激得涕泪横流?美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