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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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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食客原本见他们飞扬跋扈,以为大有来头,唬得一个个噤若寒蝉,现如今见他们根本拿不出钱来,一起敲桌子掼板凳嗷嗷起哄:“吃霸王餐啊……还有没有王法?”“送官送官!”“公了不如私了,切一根手指头也就抵得过去了,做人嘛,别那么霸道。”……
宋临撇嘴,心说:从南到北地痞无赖如出一辙,本公子从小就是在街面上混大的,读书前走千家闯万户哪样没干过?就这点小招数还想蒙得了我?你们也就蒙蒙那头猪!
果然——
朱佑杭站起来,把折扇递过去,“各位息怒,用这个做抵押可使得?”
没等老板发话,旁边一个歪戴帽子的小矮子大拍桌子,“这个值十二文?你别欺负我们不识字!”
“这是昌化满堂红鸡血石,”朱佑杭托起雀蛋大小的扇坠,眼角余光却瞟着宋临。老板面皮直抖,刚想伸手接,宋临突然跳起来一把抢过去,往朱佑杭手里一塞,瞪眼,“糊涂!出去就拿不回来了!”转脸对老板冷笑,“您精明,您果然精明,空手套白狼的勾当干得真是地道!”
“我暂且保管,难道还私吞?”
“拉倒吧!”没等他说完,宋临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您别来这一套,这种事兄弟我见过,银子来了,你早跑没影儿了。”
老板恼羞成怒,举刀要劈,宋临不退反进,算是杠上了,一指脖子,“往这儿砍!”
朱佑杭微微一笑,拉住宋临,悄悄地说:“何苦自贬身价跟他们一般见识?”解下腰间玉玦往桌上一扔,“老板,就用这个抵债吧。”然后,侧头对宋临耳语:“唐朝遗物西域贡品。”
老板立刻眉开眼笑,“还是公子爷识大体……”手指头刚碰上挂玉的绳子,“唰”,再瞧,无影无踪。
朱佑杭心满意足地看着宋临拿着玉玦恶狠狠地瞪自己。
到嘴的鸭子“呼啦”一声说飞就飞了,老板老板娘一蹦三尺高,一个抡大勺一个抡菜刀气势汹汹直奔宋临而来,“给钱给钱!”
“要钱没有……”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笑呵呵地起哄:“……要命一条!”
宋临挑大拇指,“江湖上倒是有这么一说!”转脸不紧不慢地冲老板喊:“你有本事就要了我这条命,然后为十二文就等着秋后问斩吧!”
俩人陡然止步,惊骇对视。
歪戴帽子的小矮子见一场干戈即将平息,立刻惟恐天下不乱地扒着老板的脖子咬耳朵,“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打就打主人,撵狗根本不管用。”说完赶紧撤,一溜烟钻进了人堆里。
俩人一听有理。不由分说直挺挺一拳朝朱佑杭打去,宋临大骇,慌忙侧身去挡。
“啊……”失声闷哼。
宋临眼一闭——完了!还是打到他了!
朱佑杭捂着鼻子抱着宋临,“博誉……博誉……”
宋临眼角直抽搐,抄起筷笼子兜头扔过去。老板险险躲过,惊魂未定,举板凳砸宋临,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
“咔嚓!”
“啊!”
朱佑杭忒没眼色,节骨眼上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弯下腰一阵猛咳,这板凳不偏不倚正砸他后背上。这下可好,彻底瘫在宋临身上了。
宋临吓得魂飞天外,抱着朱佑杭坐倒在地,惹得周围哄堂大笑。
老板阴笑着慢吞吞走过来,曲腿蹲下,极其和蔼地问:“小哥,这十二文怎么算?”
朱佑杭挑着眉梢把扇子抛过去,身子一软,“博誉,这是什么?”
宋临眼珠子终于动了一下,傻愣愣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突然大叫:“血!你哪儿流血了?”
朱佑杭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辆马车戛然而止,赶马人挥着鞭子大骂:“好狗不挡道,还不快滚!”
宋临狼狈不堪敢怒不敢言,扭头见周围全是嘻嘻哈哈瞧热闹的,估计没人愿意主持公道,只得拖着朱佑杭挪到路边。
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连蹦带跳跑过来,下死劲啐了一口,“京城恶少放狗咬人反咬了自己。”
宋临陡然变成了恶狗,气得鼻息煽动眼眶红肿,背起朱佑杭往树林走去,远远听见一片轰然叫好声。
朱佑杭半天没动静,宋临心慌意乱,逗着他说话,“喂,你怎么样了?”
“吧嗒”一滴血滴在宋临脖子上。
宋临心惊肉跳,急忙把他放下来,背靠松树坐好,闪目看去,好家伙,脸色苍白鼻血长流,宋临赶紧托着他下巴迫使其抬起头,提袖子仔细擦了擦,还是血流不止,宋临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摇他,“你醒醒,你快醒醒……”紧紧捏住他鼻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宋临恨不得大哭一场,朱佑杭幽幽转醒,“博誉,我呼吸不畅。”
宋临顿时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立刻,恶声恶气地说:“拿嘴呼吸!”
朱佑杭头一歪,眼睑一耷拉,身子一栽,眼瞅着要倒地,宋临一把抱住。
“又……又淌了,博誉。”朱佑杭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我自己捂着,我……全身没力气……”话都说不下去了,靠着宋临虚弱绵软,挣了两下,越贴越紧。
宋临千年难见的良心打着滚冒着泡噌噌噌地往上翻腾,抱着他后背边揉边骂:“你说你连点武功都不会还当什么刑部左侍郎?”
朱佑杭瘪嘴,“我从小读书,十七岁中榜眼,然后当了快十年的官儿,哪来闲暇练武?再说又用不着我去抓贼……”
“不会武功你就不会躲着点?”嘴上愤恨,手上却温柔得很,“哎?这……这手绢……是湘绣?”
朱佑杭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宋临“腾”把他推开,“你就不能不糟践东西?”“刺啦”从袖子上撕下一块,“拿这个擦!你倒是快擦啊,又淌了。”
朱佑杭根本不接,反而眼一闭头一仰直挺挺往后倒。宋临大惊,探身抱住。
“博誉,后背疼。”
“活该!”轻轻揉了揉,一顿,改成摸了摸,“可能破皮了。唉……心疼死我了……”
朱佑杭受宠若惊,“博誉……”
“……好好的湘绣沾了血,肯定洗不干净……”
话音未落,朱佑杭一头瘫倒在他肩膀上,捏着鼻子哭笑不得,“跟手绢相比你是不是该心疼那把扇子?”
宋临嗓子眼一紧。
“扇坠是鸡血石,扇面是宋朝赵孟頫的《风竹图》……”
“砰”,这回换宋临一头栽倒,下巴重重磕在朱佑杭肩膀上。
脸颊若即若离地碰触他的耳廓,含着耳垂咕哝:“跟扇子相比你是不是更该心疼我?”
“心疼你?”宋临大声嗤笑,“我还没找你算账,要不是你我能上这儿来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的是我吧,再说,要不是因为你我能挨打?”朱佑杭毫不客气地把鼻血擦在他袍子上,“从昨天王统领找你开始就生气了吧,现在别人帮你报了仇,是不是该原谅我了?”
宋临没理他。
“博誉,我早就说过,你并不惧怕我这个人,你只是惧怕我的身份。”
宋临突然激灵灵猛打冷战:完了,气头上把他的身份忘了。深吸几口气,恭敬地问:“大人,好点了吗?”
朱佑杭闭着眼睛长长叹息,幽幽启口,“跟疏离冷漠彬彬有礼比起来,我更乐意看见你生气。”
宋临斜视天空翻了个大白眼。
随后,俩人相拥休憩,找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先拿苏州的风土人情当开场白,九拐十八弯,聊到宋氏一门的家族成员,话锋一转,扯起宋临的个人喜好以及过往经历,再一绕,连未来打算都告诉他了。
半个多时辰后,当朱佑杭说“不太疼了,也不流了”并站起来时,宋临惊觉自己连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跟他扯了一遍,而他的情况依旧云深不知处。宋临跟在后头慢吞吞地走,狠狠掐自己手背,嘟囔:“宋临,你小子一定要记清楚这头猪是刑部左侍郎,诱供诱成习惯了!”
“博誉,日近正午,我请你吃素斋。”
“还吃?没钱!”
“这个应该值二三十两吧……”朱佑杭掂量着腰间那块“唐朝遗物西域贡品”。
二三十两?宋临咽了口唾沫,“应该……值吧……”正主儿都不心疼我干着什么急?
俩人拾级而上,暮春时节微醺的空气中酝酿着残花的惆怅与新果的欢欣。重重庙宇铺陈山间,袅袅檀烟萦绕尘上。
杳杳传来木鱼声,山门在望。
“博誉兄?”一个迟疑的声音。
宋临抬头,“哈哈……徐兄……哈哈,多日不见想煞小弟!”匆匆一揖到地。
徐津顾不上行礼,撇开两个小厮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怎么满身是血?”
“唉,说来话长,”宋临拖着他上山,“走,请你吃素斋。”
“得了得了,我刚从庙里出来。”徐津反而拽着宋临下山,“白菜梆子搅和豆腐渣子,剁吧剁吧掺了点萝卜缨子。这东西在我老家拿来喂猪,他们倒好,拿来喂我……哎?这位是……”
“我的同僚,”宋临怕他刨根问底,急忙往饮食上拉,“你这些天找着美味佳肴了吗?”
徐津根本不为所动,跟朱佑杭见了礼,“在下徐津徐文良,镇江人士,博誉的知己。”
宋临见朱佑杭要自报家门,故意呛着声音说:“知己?充其量就是酒肉朋友!”
徐津郑重点头,“何为‘知己’?非得琴棋书画?大俗即大雅,酒中神肉中仙,世间能有几人?”嘴角噙笑,转话题,“听说博誉兄选上了官,不知在哪个衙门高就?”
宋临不答反问:“徐兄在何处高就?”
“中进士终身不得官的多了。呃……博誉兄,你正在顾左右而言他。”
宋临见躲不过去,只得回答:“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啊?六品?”徐津张口结舌,瞪着眼睛又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候补的两榜进士授七品官职,兄台为何直接授六品?”
宋临一愣,甩头狠狠挖了朱佑杭一眼。
可惜啊,这一眼什么都没“挖”着,尚书大人正侧身斜靠在汉白玉栏杆上,摘了片树叶,仔细端凝纵横交错的脉络。
宋临转过头仰天打哈哈,试图混过去。
徐津勾着他脖子沿阶而下,压低声音说:“没什么不能启口的,朝廷就这样,不是用银子开路就是靠关系提拔。”
宋临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长长叹气,“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徐津左右扫了扫,见朱佑杭远远缀在后面,凑到宋临耳朵边上悄悄地说:“日前,我见着一位绝色佳人,当真是世所罕见……我约好了,排在本月底,你我知己赏名花品名酒,岂不快哉!博誉兄可否赏光?”
宋临毫不犹豫地抓起他的手,使劲一击掌,“一言为定!”
“哈哈……痛快!走,我请你吃羊腿肉!”
宋临猛一跌,差点口吐白沫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