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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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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宋临手起笔落,一盏茶工夫——糊完了。
用眼角余光左右扫扫,徐津正聚精会神,宋临大呼无趣。上面坐着皇上,四周兵卒整齐划一,场中巡检官来回走动,宋临愣是没敢动,锁眉凝目,似乎正在沉思冥想。
这简直比服刑还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铜锣响,总算是刑满释放了。
徐津往左侧头,宋临往右侧头,俩人四目相对,展颜一笑。
一出宫门,徐津“噌”勾住他脖子,哈哈大笑,“宋兄,日头偏西……”
宋临接:“饥肠辘辘……”
徐津续:“离家多时……”
宋临点头,“找苏州馆子……”
徐津拖着他走,“错!找镇江馆子!”
刚想反驳,旁边一个声音喊:“博誉!”宋临止步,毕恭毕敬作揖,“罗兄。”
罗赞走上前来施礼,问徐津:“兄台贵姓?”
宋临给他俩做了介绍,罗赞失笑,“久仰大名,原来公子就是博誉的知己。”
徐津彬彬有礼地谦虚:“不敢当不敢当。”
宋临看着他直犯糊涂,你小子也有正经的时候?
罗赞发话,“不早了,不如一起吃饭吧。”
俩人点头称是,一路上争论不休,就差面红耳赤大打出手。
宋临一甩脸,“谁都别争,由罗兄决定!”
徐津一巴掌把他推出老远,“胡说八道,他是苏州人!”
罗赞好笑又好气,最后,仨人坐进了扬州馆子。
小伙计正在报菜名,宋临斜视窗外,爱答不理,徐津把茶杯盖合上又打开,打开再合上,一脸不耐烦,当伙计说到葱烧海参时,徐津“咣当”把茶杯扔了,“葱烧海参是扬州菜?你们这是什么店?挂羊头卖狗肉!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本公子今天要砸招牌!”
罗赞急忙拦住,“徐兄,将就担待些可好?”
徐津欠身微笑,心中抱怨:将就?我这一辈子再跟你一起吃饭就不姓徐!只知果腹不知欣赏的俗物!
而后,菜上桌了,罗赞举着筷子目瞪口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徐津挑开狮子头,凑到宋临面前,问:“几成肥膘?”
“超过三成了。”宋临闻了闻,“没加鸡蛋,用面粉搅匀的。”
伙计倒抽凉气,遇到行家了?
“何止啊,”徐津将狮子头扔到桌上,“你瞧这个,说是清蒸鲈鱼,胡扯,不用尝我都知道这是吊过高汤的鲈鱼!”转脸对伙计说:“本公子不吃这个,去把高汤端来。”
伙计为难,“小人……小人……”
“行了行了,你也别挑剔了,凑合着吃点吧。”宋临左手托腮,右手叉起韭菜炒田螺放进徐津碗里,“尝尝这个。”
徐津撇着嘴角瞟了一下,把碗一推,“肯定是同时下锅炒的,田螺颜色都没变,我敢保证韭菜太咸田螺太淡!”
宋临挑大拇指,“慧眼!”
伙计冷汗直淌,悄无声息地往外挪。
罗赞笑着摇头,“二位,月亮都出来了。”
徐津唉声叹气,一筷子戳进鸡嘴里,抠出鸡舌头放进嘴里,其它全扔了。
宋临拿汤泡了半碗饭,哗啦啦三两口吃完。
罗赞去结账,徐津一拳头打在宋临肩膀上,“下次有他在别找我!”
“你以为我愿意?”宋临一脚踹过去。
“俗不可耐!”宋临悄悄给他使眼色,徐津不动声色地往下接:“耐……奈何酒入愁肠……乡思难解……”
宋临打马虎眼,“阔别多日……唉……”罗赞正好走到桌边,宋临站起来客气,“罗兄请客,过意不去……”
罗赞打断,“走吧。”
出了门,徐津连声道谢,先离开了。
罗赞拉住宋临,“博誉,早就想问你了,你怎么认识梁磊的?”
“啊?怎么了?”
“没怎么,”罗赞微微一笑,“我的忍耐快到极限了,如果你跟他只是泛泛之交,我就没必要客气了。”
宋临一听大乐,忙不迭地点头,“我跟他一点都不熟,除了知道他叫梁磊,其他一概不清楚。”
罗赞拉宋临上了马车,“以后离他远点,此人心术不正。”
他只对你心术不正,对我那是正得不能再正了!宋临郑重其事地点头。
“博誉,搬来跟我一起住吧,也好有个照应。”
宋临长长叹气,“不瞒你说,我上京的时候带了一箱子藕粉,没卖出去,我对门住着个徽商,请他代卖,现在要是搬走岂不成了过河拆桥的小人?何况还没过河呢。”
“你倒是赶考行商两不误!”
宋临笑嘻嘻地一摊手,“我正打算贩点货物回家卖,能不能借用你的马车?”
“不能!”罗赞瞪他,“以后别跟人提起你考试期间贩卖货物的事,官员从商大小也是个不敬的罪名,影响你的前途。”
宋临敷衍,语气却极其真诚,“谨记在心!”
当晚,刚走进院子,宋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人头攒动呼喝震天,满院子填山塞海全是兽皮。杨敬研躺在藤椅上,吹着小风喝着小茶,旁边站着俩丫头,一个捧脸盆一个递手巾。
宋临贴着围墙绕到他跟前,问:“这是干什么?”
杨敬研站起来施礼,“兽皮运到南方价钱能涨五倍……”
“真的?”宋临眼前一亮,“进价是多少?”
杨敬研笑说:“宋兄有所不知,兽皮不能一概而论,最便宜的是羊皮,五两多一张,要是虎皮貂皮,价格不菲。”
宋临囊中羞涩,讪笑着回了自己屋。
时隔一天,殿试放榜,三百名贡士又齐刷刷地跪在太和殿前。
皇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然后,一个尖锐的声音开始宣读榜文。
宋临瞥见旁边的家伙又开始打哆嗦,心中鄙夷,朝右一看,嗯?你小子怎么也滴冷汗?
“……探花,苏州罗赞罗公聆。”
此言一出,宋临身形巨颤,差点一头栽倒,恨不得仰天大笑,哈哈……我的皇商志向啊~
“……三十九名,镇江徐津徐文良。”
旁边徐津磕头谢恩。
宋临双手一阵剧烈地哆嗦,嘴角咧到了后脑勺。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那太监在不紧不慢地宣读各人的命运。
不知等了多久,太监掩上诏书,抬头面向众人,“……三百名,苏州宋临宋博誉。”
宋临山呼万岁。
前三甲当场授了官职,罗赞成了翰林院编修。
出了宫门,宋临面无表情地走到僻静街尾,一脚踹在树干上,“你这头猪!果然是你捣的鬼!我说挂榜尾你就让我挂榜尾。”
转念一想,又喜从中来,总算是朝中有人了,下一步就是赶快回家,整顿人马准备当皇商!
心情顿时开朗,往回走,刚到门口,传来乱哄哄的询问声,“宋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宋临一缩脖子掉头就走。
天黑透了才回去,桌上放着一大堆贺礼,宋临吊着眉梢没拿正眼瞧。
刚躺下来,“咣咣”有人砸门,宋临惊弓之鸟般弹起来,问:“谁?”
“老爷,”主人赔笑,“梁公子派人来请老爷。”
宋临打开门,一个小厮满脸堆笑地跪在地上,“我家公子请公子过府小酌。”
宋临和蔼地扶他起来,满腔歉意地推辞,“好意心领了,连日劳累,身上不大爽利。请转告梁公子,过几日定当赔罪。”
把小厮打发之后,宋临“砰”一声甩上门,“梁公子?”嗤笑,“你这头猪!拿你表弟当什么挡箭牌?我是商人,不是戏子!你叫我我就得去?”
从第二天开始,为避开那些拍马屁的宋临日未出即起床,月上中天才匆匆回来,跟游魂似的在京城逛荡。
直到某天主人家打着哈欠苦熬了半夜等他回来,一揖到地,“今天礼部来了几位传信的老爷,说是明日考试。”
“多谢老爹。”接过帖子。
第二天,宋临进了考场,蜷缩在凳子上,睡了半个多时辰,全身像被拧过似的疼,伸了个懒腰,坐直趴在桌上,瞧瞧日头,还没升上中天,嘟囔:“熬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啊!”
正午时分,散场了,宋临笑眯眯地把试卷交到考官手上。考官大讶,“你……是不是忘记写名字了?”
宋临悲苦地点头,“唉……我忘记我姓什么了。”
考官一脸狐疑地走了,频频回头。
出了考场,宋临往太阳底下一站,朝天拱手作揖,“我就不信交白卷也能做官!”
“交白卷?”徐津惊呼,一拳头捣在他腰上,“你疯啦?”
“呃……”宋临打马虎眼,“我饿了。”
徐津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没出息。”
“你拉倒吧,不好吃的只有罗赞……”
“别跟我提他!走,我请你吃镇江馆子。”
“胡扯!我要吃……”
徐津不由分说把他扯进小巷子,“谁也别争,吃四川菜,辣不死你!”
俩人豪气冲天,大手一招,“什么辣上什么!”
宋临倨傲,徐津睥睨。俩江南书生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猛抽凉气,茶水灌了一壶又一壶,吃完,嘴一抹,异口同声:“过瘾!”
几天后一大早,宋临酣梦正香,突然,惊魂爆竹从天而降,宋临吓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穿鞋,一路惊慌地跑出去,“怎么了怎么了?”
大门一开,院里人山人海,为首的大胡子笑着走上前来,“恭贺宋老爷庶吉士高中,皇恩浩荡,授予户部主事。”
宋临“砰”一头撞在门框上,仰天栽倒,大胡子大惊失色,急忙扶住他。
宋临傻愣愣地看着他,“我姓宋?”
满院子各色人等面面相觑,突然笑了起来。
一整天,宋临浑浑噩噩地坐在回廊下,目不转睛地瞪着不知名的小黄花,眼珠半天不动。
杨敬研皱着眉头从他面前走了三四个来回,宋临愣是视而不见。
杨敬研拖了把椅子往他跟前一坐,“宋兄!”
宋临猛抬头,用力过度,差点撞到杨敬研的下巴,“杨……兄?”
杨敬研被他吓一跳,“喜事怎么愁眉苦脸的?”
“皇商的梦完了,”宋临全身脱力瘫倒不起,“说不定还得把自己赔进去。”
杨敬研失笑,“此言差矣,宋兄不久即到户部上任,要在户部挂名岂不手到擒来?”
宋临眼前一亮。
“宋兄可知朝中大权落在何处?”
“容我想想?”宋临冥思,“当然是一品大员。”
“非也!”杨敬研缓缓摇头,“一品大员贵则贵矣,全是虚衔。大明王爷众多,清福有余实权全无。万岁爷年幼,十天半个月不早朝众人都习惯了。真正掌权的是六部。虽然各部尚书只是二品,但却管辖着整个大明朝!兄台可知六部之首是哪个?”
“不会……是户部吧?”
杨敬研点头,“一语中的!”
宋临眉头越皱越深,“六部一样大,为什么户部能凌驾其上?”
“这年头干什么不要钱?吏部最不敢得罪户部,大明官员多数是吏部任命的,各地账目都要汇总到户部,小官要是出纰漏,吏部大员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正所谓‘官官相护……’”杨敬研陡然住嘴,哈哈笑两声混过去。
宋临一脸真诚地微笑,“然后呢?”
“工部靠户部拨银子,兵部靠户部拨军饷,礼部最没权,一应费用全都仰人鼻息。”
宋临大开眼界,“刑部……用不着靠户部了吧……”
“不全然,天下数十万的罪犯靠谁养着?”杨敬研一拍他肩膀,“五部尚且如此,其它各级官员又将如何?宋兄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即使退一万步,真想当皇商也容易,三年任满,关系打通,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一听这话,宋临“腾”站起来,深深一揖,“多谢杨兄指点迷津!”心说:真不愧是大商人,把官场里的一点龌龊事儿摸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