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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狐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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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是这样。”九尾道。
谢桑听故事正听得起劲儿,恨不能抓把瓜子边嗑边听,以为戏正演到精彩处,没曾想竟是戛然而止的结局,不由得咋舌道:“这就完了?”
九尾道:“完了。”
“不是,”谢桑是头追求圆满的饕餮,手指上起的皮非要完完整整地撕,别人讲的故事也非要完完整整地听,九尾姑娘如此草率地给了大结局,急得她抓耳挠腮、直敲桌子,“这怎么能完了?承宁怎么可能一死了之?她……她后边应该和沈谳爱得死去活来,或者进了北朝后宫闹个天翻地覆才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九尾姑娘纠结地皱起眉,“实不相瞒,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据我所梦到的,承宁的一生,确实只到这里而已。”
“等一下!”谢桑愕然道:“你是说,你的前世,是你自己做梦梦到的?”
九尾道:“嗯。”略微思索了一下,她道:“莫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我先是梦到了几个画面,像是死寂的皇宫、染血的兵戈之类的,然后渐渐的,就能梦到些许片段,后来这些片段自动连贯起来,每夜里像是唱戏一般,来来回回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一开始我还觉得有些新奇,时间长了却烦得很。”她说着,恨恨地抚上自己的额头,“尤其是做完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了。我问遍亲朋好友,没一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干脆来找你,忘个一干二净。”
谢桑眼珠子转了转,若有所思地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九尾问:“是怎么回事?”
谢桑严肃地道:“肯定是孟婆给你喝了发霉的孟婆汤。”
不论孟婆是否真的偷工减料,九尾口中承宁的故事到此为止。谢桑即便再不甘心也只好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巷子门口,笑容满面地道:“极乐酒七日后酿成,九尾姑娘记得到时候再来。”
每个人的执念不同,凝结出的梦境也大相径庭,谢桑要根据不同的执念,酿造出不同的极乐酒。这也是给客人们一个反悔的机会,许多人一时头脑发热,匆匆赶到谢桑面前,一拍桌子说“老子/老娘要把某某某忘个一干二净!”来时果决,去后思索犹豫、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舍不得——这也是常事。
谢桑从不为此责怪抱怨客人,生意谈崩了自然不是好事,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亦或许是自身经历的关系,她反倒格外理解这些反悔的客人,正因无法割舍,才难以忘怀。只是在最后结账的时刻,总有一笔格外刺眼的误工费记录在帐,这也正是支撑着极乐酒馆多年来生意冷清却一直屹立不倒的主要收入来源。
送走了绝色倾城的客人,谢桑正要转身回去,隔壁巷子口忽然探出一颗脑袋,压低声音唤道:“谢掌柜,谢掌柜!”
“王老板?”谢桑停下脚步,站定看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王老板是隔壁巷子里另一家酒馆的掌柜,酒香抵不过巷子深,生意与极乐酒馆一般寂寥,因此同谢桑两人虽是同行,但也惺惺相惜,常在下雨时提着酒壶到谢桑那儿去,两人喝酒谈天嗑瓜子,一同看雨落西湖,顺道骂客人没眼光。
王老板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截身子,朝四周看了看,又怂头怂脑地缩了回去,道:“谢掌柜,你听说了没,最近我们这儿,闹鬼!”说着,他像是怕把那鬼招来似的,又缩回去一截,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巷子口,轻声细气地说:“最近好些人都瞧见了,幽白幽白的一道影子,就在西湖边上飘着。对头开客栈的李掌柜走夜路的时候就撞见了,他那时喝醉了酒,一时不察,直直地撞进了那影子里,据他所说,好像数九寒冬掉进了冰窟窿一般,立即冻得他三魂去了七魄,酒也醒了,一回头,那影子就在他身后三丈看着他,好像还说了句什么话来着,李掌柜哪还听得清?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客栈,立即病倒了,现如今还躺在床上哼哼呢。”
谢桑道:“我听着怎么那么像李掌柜自己把自己吓到了?他是不是喝醉酒自己跌进西湖去了?”
王老板道:“若只一个李掌柜还好说,醉烟阁的姐儿有个叫小胭脂的,自己偷溜出去接私活儿,完事了大半夜摸回醉烟阁,也是在西湖边上看见了那道影子,跟李掌柜不同,那影子直勾勾就朝她飘过去了!那小胭脂是个眼神不好的,看不大清也没太在意,只觉那人走路怎么跟飞似的,到了眼前才发觉不对,吓得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第二天清早才被人发现倒在地上,送回醉烟阁。送回去之后脑子也不大清楚,一直神神叨叨着什么‘不是我’、‘不是我’,休养了几日,最近才好些。”
谢桑听着也略起了好奇,问:“什么‘不是我’?”
王老板道:“那小胭脂清醒后跟旁人说,那鬼飘到她面前后,说了一句话。”
谢桑问:“什么话?”
王老板道:“‘不是你’。”
谢桑一怔。
恰好此时一阵寒风吹过,王老板立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全缩回了巷子,喊了句“谢掌柜来日再聚”便没了响动。
谢桑回到自己屋子里,道:“西湖边上又有邪祟出现了。”
摆在桌子上的蜡烛烛火摇曳了一下,倏忽化成一个扎着双丫髻的红衣小姑娘,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跑到谢桑面前,“是什么邪祟?跟我一样的蜡烛精吗?”
谢桑道:“不是,是只鬼。”
小姑娘面露失望,随即鄙夷地撇撇嘴,“鬼有什么稀罕的,人人都能成鬼,像我们这样成精的才厉害呢!”
谢桑道:“是啊,成精的蜡烛特别好用,怎么烧都烧不光,省了我不少钱。只可惜……”她舔了舔嘴唇,无不遗憾地道:“不好吃。”
小姑娘吓得刷地一下跳回桌子上变回了蜡烛。
谢桑道:“我明天再去打探打探,若情况属实,它无端害人,我晚上便去把它收了。蜡烛,你待在这儿看店,有客人来了就替我好生接待。”
烛火愤怒地闪烁几下,“我不叫蜡烛!我有名字的,我叫阿合!”
“知道了,蜡烛。”她随手一挥,烛火熄灭,“睡觉吧。”
谢桑走进客栈时,李掌柜正耷拉着脑袋,像只被榨干精力的公鸡,站在柜台后无精打采拨着算盘。谢桑走到他面前唤了句,“李掌柜,早上好。”
平淡无奇的称呼传到李掌柜耳朵里却似乎成了催命的叫魂声,吓得他从头到脚抖了三抖,这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见到是谢桑,松了口气,疲惫地道:“原来是谢掌柜,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谢桑细细打量着李掌柜,见他虽面有疲色,却无阴鬼邪气颤身,印堂也不见黑,不像是中邪之征。她道:“听闻您生了点毛病,特来探望探望。”
“哎,别提了,谢掌柜。”李掌柜愁眉苦脸地道:“我老李半生磊落,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厨房里杀完鸡后我都要捏着佛珠念好几遍经,也不知是哪里得罪那位鬼大爷,竟叫我吃了好一番苦头。”
“您真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谢桑状似诧异地皱起眉,“我还以为是老王编来诓我的呢。”
“可不是,真撞见了!”李掌柜莫约已同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念叨过许多遍,讲得十分玄乎顺畅,与王老板的转述大致相同。讲到最后摸着自己心口哀声道:“一想起那天的事儿,我就浑身发冷,我跟你说谢掌柜,你肯定想象不到,那只……那个什么的寒气有多重!”
谢桑不自觉地捂上自己的心口,随即把手放下,微微一笑,“您说那只鬼跟你说了句话……它究竟说了什么呀?”
李掌柜一听,立即警惕地朝四周张了张望,然后凑到谢桑面前,低声道:“谢掌柜,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我一开始确实记不得,但在床上躺了两天缓过劲儿来之后终于想起来了,那只……那个什么说的是……”
“‘不是你’。”
“我脑子不清醒那几天,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一直响着这句话。”小胭脂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有余悸,“我就跟着了魔似的,也跟着念,事后想起自己那时的模样,也吓得不轻。”
谢桑问:“那鬼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小胭脂说:“那天已是深夜,我本来眼神也不大好,它凑近了才发觉不对,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模糊影子,看不清五官模样……但就身形来讲,应当是个男人。”
谢桑道:“男鬼?”
小胭脂说:“不错,是男是女,我一眼就能分清。”她恨恨地一拍手中团扇,咬着牙道:“真是不公,那些戏文里唱的书生遇到女鬼,都是段缠绵悱恻的情缘,怎么我好不容易遇见了只男鬼,却什么都看不清!人家还挺嫌弃,一个劲儿地说‘不是你’,真气!”
谢桑笑道:“看不清也不见得是坏事,也许人家的规矩是,谁看清了他的面容,就要把他带走呢?”
小胭脂哆嗦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还是不要看清得好。”凑到谢桑面前,期待地望着她,“桑姐姐,这回您有把握把它抓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