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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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呈宝康二十二年的冬天，燕京城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多年不曾见过的景象，须臾一夜间，房瓦地面便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夜色倒是被这大雪洗濯的分外清亮。而伴随着这场冻人彻骨的寒意，一骑轻骑携着一道消息由北境悄然进京。
银甲将军许戟欢被细作暗算，伤重昏迷，危在旦夕。
许戟欢，勇安侯许沅长女，十四岁便随父离京戎守北境边关，对抗企图南侵的北琼鞑子。她虽年少却骁勇善战，屡建战功，并未依靠着父辈名头，而是借着骨子里的狠劲儿在北境军中打响了名头，更是叫北琼人对她又惧又恨。
两年前许沅因病卸帅，携夫人江湖寻医，许戟欢便奉旨当了这大将军，军中对此无一人有所怨言。
宝康二十年，北琼又率三十万大军攻城，年仅十八的许戟欢临危不惧，一出空城计将北琼十五万兵马困于城中。随后她又率一万北境将士奇袭城外北琼驻军，烧其粮草，劫其兵甲，斩杀敌人五万余名，独她一人便占了上千人头。此后便教北琼这两年内蜗居极北荒原，苟延残喘，不敢南犯。北境百姓对许戟欢是敬而又敬。
如今北境对外最利的一把刀折了，朝野震动，民生哀哀。明崇帝在朝中震惊至极，急派年纪虽轻却执掌太医院的陆黎，及几位民间医术高超者，赶赴北境，必要将许戟欢救回来。皇后是许戟欢的亲姑姑，闻讯后更是险些在昭华宫晕过去。朝中一时间暗机四伏，人心浮动。
而北境的一处军帐此时被大呈将士围成了个铁桶，帐外灯笼高挂，明明人影晃动，却寂静地透露出几分不安来。医者模样的人进进出出，皆神情严肃惶恐，那是被包围的最严实的帐篷，此时却像是个阴翳的怪物似的，能活活吞下人去。
一身材修长，肌理线条流畅矫美的女子躺在床上，面色煞白，肩膀腰腹以及大腿外侧皆有深可见骨的伤口，此时殷红的血正透过层层纱布，汩汩往外渗出来。她鼻梁挺直，比一般女子稍显英气些的眉毛在昏迷中蹙起。
这正是许戟欢。
床边的女医师穿针引线，借着满屋的烛光剪断最后一根鱼肠线，拾起手帕拭了拭汗，才发觉自己手腕有些发抖。她颤抖着手去探许戟欢的额头，心下缓缓松了一口气，虽还烧着，但比先前降了些温度。
“将军如何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姬窈揪紧了锦帕，涩声问道。
隔断外候着的大夫们也屏住呼吸，心里头忐忑不安。
这缝合法子是众人商讨后定下来的，许戟欢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怕是他们谁都逃不过。但这目前显然不在众人的担忧范围内，他们心系着北境这把利刃的安危。
女医师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已按陆大人传信来的法子遏制住了毒性，伤口的毒性并未扩散至血肉深处，缝合过后血也暂时止住了，只是将军能否熬过此劫，还要看今晚。”
而长夜漫漫。
……
许戟欢眼前黑蒙蒙一片，只有一小点光圈在漆黑中颤巍巍地闪烁着。半晌她才意识到她还闭着眼，可奈何上下眼皮黏得紧，教她挣脱不得。她陷入这种状态已经有一小段儿时间了，直到烛台上烛芯爆裂般啪地一响，她才蓦地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她试图坐起身来，却不慎牵动伤口，她闷哼一声，又发觉嗓子也干得难受，不由发出一连串的干咳。
床帐轻悄悄地被掀开来，一身姿妖娆，高鼻深眸的异族艳丽女子匆匆地探头进来。“将军？”
许戟欢勉力弯起嘴角，沙哑道：“姬窈。”
姬窈大喜：“将军终于醒了！可是口渴了？”她忙手脚伶俐地扶起许戟欢，端来茶杯教她润润唇，“你这回可是凶险得紧，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你若是再不醒来，我和谭晋非得疯了不可。”
她又突然想到什么，贴近少许说道，“那细作被将军擒住后便服毒自尽了，没能救回来，我楼里的属下也甚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打探出来。如今尸体在仵作那里收着，谭晋在那边守着呢。”
许戟欢淡淡“唔”了一声，姬窈放下茶盏，忙不迭起身到外间去唤大夫。
许戟欢合眼听着姬窈清脆的声音，脑中却还有些迷迷糊糊不太清醒。她这三天做了一个太过漫长惨烈的梦境，那梦境却又分外真实，令她险些分不出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梦境来。
梦也是自她遇袭的那刻开始，而她却并未如现今这般三日醒来，而是拖到陆黎赶到后，才堪堪被他救回一条性命，却因拖延太久，她的一条胳膊废了，再也拉不得弓。
明崇帝闻讯后欲召她回京好好休养诊治，还于信中宽慰她道：“西流，眼盲者可练耳，武艺达至臻境，断臂亦可，皆看你的心怎么想。”
然而梦中许戟欢年轻气盛，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但也算是顺风顺水，断臂对她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许是她的心性并没有自己所想那般坚毅，经历了这场磨难，许戟欢颓废不已，日日借酒浇愁，很快便耗尽一轮四季。
陆黎便也在这凛冽北境陪了她一轮四季。
她也在那时才知晓陆黎对自己的心意。若是在她离京前，许戟欢心中或许还会雀跃万分，毕竟她在离京前确实也对他产生过那么一丝情愫，而陆黎却从未回应过。如今陆黎的举动，倒是教许戟欢觉得是同情与歉疚。于是她对陆黎一避再避。
宝康二十三年冬，明崇帝失望痛心之余，连下三道旨意命许戟欢回京。
在归京途中经过山匪横行的豹子岭，许戟欢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来。许沅之前的嘱咐过，托她有功夫去扁舟寨瞧上一瞧。而许戟欢此时正一门心思的自怨自艾，着实提不起精神去做此事。但她仍给自己定下了最后期限，待月后从燕京回北境途中，定要去探一探这扁舟寨。
那时的她并不知晓，扁舟寨以不复存在，这接下来的数月又会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明崇帝遭奸佞毒害，陆黎成替罪羊被连诛九族，太子霍磐之继位，改号元孝。
两年间韬光养晦的北琼趁着此番政权更迭，联手海外东瀛，月余连夺北境八大城池，屠杀百姓，血洗城墙。另有一军东瀛人从东海突入，集结一众武林人士，拥武林盟主谢耀为新帝，择金陵为新都，与前往平乱的大呈将士抗衡。
金陵新军中最叫人胆寒的要数傀儡军，许戟欢重披战甲前便听闻其凶名。那是一众被江湖秘法所控的江湖人，但凡被控者，皆失了心神，却功力大增，不惧刀枪，即便重伤也行动敏捷，直至耗尽最后一口气。因此这傀儡军也有个浑名儿，叫行尸。无数大呈将士死于行尸刀下。
一连串的变故骤然令许戟欢清醒过来。她独自夜登燕京城最高的揽月楼，对着北方沉沉月色跪下，随后用完好的左手，在废掉的右臂上用小刀刻上“国恨家仇”四个字。她又突然想到陆黎，想到他身上总是有股药香味儿。
许戟欢握紧手掌，血蜿蜒流进她的指缝间。
她重新披挂上阵后，命一直跟随着她的副将谭晋去北境对阵北琼，自己则率军前往金陵。当正面对阵傀儡军后，许戟欢更深刻地认识到其恐怖。
日复一日的战事胶着，使两方皆呈现疲态。也正是在那一战中，新帝谢耀观战，许戟欢迎战傀儡军中的将领煞神。他们已经纠缠过数场，煞神一身血污，瞧不出年纪模样，不开口不言痛，像是对外界毫无知觉，只知一味进攻，与独臂的戟欢打的难舍难分。
许戟欢本以为这人也如他人一般被控制了。却不料在近身厮杀中，煞神像是挣脱了什么似的，眼神由挣扎转为清明，他嗓子受损，嘶声道：“许将军。”
“将军可愿与我一起取谢老贼的人头？”
许戟欢横枪而笑。
随后二人杀至谢耀身前，几个呼吸起伏间，煞神被谢耀震断胸脉，许戟欢身负十数剑，但谢耀的人头却插在了伴了许戟欢足足六年的长^枪上。腥臭的血气淋在枪^头红缨上，滴滴答答滴在二人脸上。
煞神冲许戟欢笑出一口白牙来，这时依稀方能看出他年岁不大，模样俊朗。他吐出一口血沫，倚刀而立大笑道：“吾乃扁舟寨狄春秋！小爷和许将军杀了谢耀这老贼！痛快！”
而这就是许戟欢对这场梦境最后的印象了。
……
眼下醒来，许戟欢是一阵后怕。她虽素日不行命理之说，但梦境太过真实，无法真的视而不见。那些她先前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事情，如今想来，倒是有必要探查一二了。
而倘若这噩梦成真，一年后，明崇帝、陆黎以及狄春秋，还有她大呈上万将士百姓的性命，她都要救得！
姬窈送走大夫后，瞧许戟欢怔怔地盯着房帐顶，不由担忧地摸了摸许戟欢的额头：“将军这是怎么了，自醒后便魂不守舍的？”
许戟欢回过神来，想了想吩咐道：“无事。待会儿你与谭晋说，教他拨一队可靠且善收集情报的人给我，待我养好身子，查明细作的底细后，要回京一趟。”
姬窈点头，许戟欢脑中又划过一道念头，复又压低声音问道：“我想要在燕京另开个‘商铺’，只是我身份不便，就是不知姬窈姬楼主可愿与我同往？以另一种身份到燕京，去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姬窈起身往帐外看去，瞧见没有可疑人物后才合上门，回头敛眉问道：“‘商铺’？你说的可是先前与我提过的‘鹰隼’？他们不是早已解散了么？”
“鹰隼”，乃许沅年轻时在燕京暗中成立的情报收集处，假扮商铺隐于闹市中，消息无论庙堂之高，亦或者江湖之远，皆要分门别类予以记载。却由于后来许沅常年驻扎北境，且明崇帝治国圣明，大呈繁盛，这“鹰隼”便也渐渐散了。
许戟欢早就有了重组“鹰隼”的念头，如今入梦一场，倒是教她不得不将这念头提前了。
她将心里头的打算粗粗与姬窈说了一遍，“这‘鹰隼’重建，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我们有着先前的基础在，集结一队人马并不难。只是如何才能将他们不被察觉的安插进不同地方，倒有些棘手。”
姬窈略一思索，抿嘴而笑，“这有甚么难的！这收集信息可是我的老本行了，交与我来办，定能给将军办的稳稳妥妥。”
“托给你这讯楼楼主来办，我是再放心不过了。”许戟欢笑道。“起初我还担忧你离不了你在这里的生意。”
“你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这条命是将军救的，在北境又得将军相护，教我的生意能做得红火。我姬窈虽武艺疏浅还爱财，但若是拒了将军，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
许戟欢梦中的那股苦涩褪去，但心里却始终记着，此时却也不欲再自寻烦恼，便恢复了些往日模样，调笑了两句：“白眼狼若都是你这般赏心悦目模样，世间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怨怼了！”
谭晋办事效率很高，当晚便回禀许戟欢，说是回京队伍已备好待命，随时都可出发，又被许戟欢好一顿打趣。直到姬窈替她换伤药时，她还倒抽着凉气说着：“我看他这是巴不得我赶快走，然后自己好在这儿称大王！”
姬窈翻了她一眼：“你就是看谭晋老实好欺负，才总是在嘴上这么的不饶人。”
两人打趣了一番，待姬窈将纱布裹到许戟欢腰腹处时，她突然好奇地用指尖点了点那处：“将军，这是什么？”
许戟欢低头看去，一块儿弓形红印亘横在她的侧腰，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想偷偷用手指碰两下发痒的伤口，却被姬窈一把打掉：“没什么稀奇的，一块儿胎记罢了。”
姬窈又稀奇地摸了摸，方才继续包扎，嘴里数落道：“不过将军也确实着急了些，刚醒来便惦记着要查案要回京，到时可别再出了旁的乱子……”她啐了两口，“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刚刚的话做不得数的。”
许戟欢却心中苦笑，她之所以这般着急，想速速离去，无非是有些怕见到陆黎罢了。且还想着，在回京前去趟扁舟寨，去见一见那个煞神狄春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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