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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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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惊鸿剑曾名动天下,和它的主人白幕一样,都是这个江湖上永不可超越的神话。
然而说得明白些,惊鸿之所以是惊鸿,是因为用着它的人是白幕。
想当初它还未跟着白幕成名时,不过是我手中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无名剑罢了。剑无名,并不是说它真的没有名字,它有名字,而且还有很多。
当时我整日浑浑噩噩,只要一想起它的名字就郁结于心,于是两日便换一次它的名字,从接地气如小白,小剑,小花,二狗子,一直到传说中的轩辕,干将,莫邪,它都有被称呼过。
但最后定下的却是从未用过的惊鸿二字。
02
这破剑在我手里是破剑,在白幕手里却全然不同,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什么地步,恐怕这世界上谁也不知道,武功半吊子的我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我只是很难忘记他在我的眼前教我舞剑的模样。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得像一片淡淡的白烟,又好似极寒冰雪中那一缕薄雾。
让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他。
可是最终这一片白烟,一丝薄雾,在我鼓起勇气伸出手的那一刻,还是散了。
03
师父将惊鸿剑交给我的时候,它还叫承影剑,细而长,薄如蝉翼,泛着冷冷的光。
承影剑是一把精致优雅之剑,他说。
我起初为它着迷,夜夜抱着它才能入眠,然而师父死后,它在我眼里就只是把破剑了。
我还记得那夜大雪纷飞,一如师父口中所形容我出生那年的景象,我左手紧紧地搂住师父的尸体,右手攥着承影,机械而茫然地挖着地上的土,每每只是挖了两下,师父的头都会无力地从我的肩上滑落,整个人低垂下去要栽在地上。他的衣料从我的手中滑出,我几乎要抓不住他。
就像那一刻,我怎么也抓不住他决绝挥向自己的承影。
04
丢剑,扶他,拿剑,挖土,丢剑,扶他,拿剑……这些动作,我不记得重复了多少次,我只记得那夜的雪大极了,雪填满洞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挖土的速度,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超越它。
我委屈而愤怒地盯着被大雪填满的洞,怀里的师父早已僵硬,手中的承影在寒冷的夜风里却炽热得骇人,就在那一瞬间,师父的死亡所带来的一切不愿承认,和不真实感都飞快地离我而去,怨怼,不解,恐惧,无力……汹涌得快要把我吞没。
“师父?师父……”
他不应我,他以前从不这样。
凄冷的月色下,寂静的山谷里,茫茫的大雪中,只有我一人,谁也没有,谁也不在。
05
我奋力将承影丢下了山谷,双手死命地抱住又再往下滑落的师父,贴近他的耳朵喃喃道:师父,你可真舍得,你可真狠心。
然后我解开彼此身上的披风,慢慢闭了眼,带着他一跃跳进了那积雪填满的土坑里,雪很松,两个人的重量足以让我一下子跌到了底部,雪很快覆盖了上来,落在我和他的发上,脸颊,胸口,腿部……
他躺在我身边,就在我的怀里,十六年来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雪被体温稍融的细微声音仿佛给他带来了呼吸,我想我那时在笑。
可我明明是想哭的。
06
第二天早上,我挪动着冻僵的身体破雪而出,站在边上盯着师父青紫的唇沉默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和他道了再见。
下了一夜的雪依然铺天盖地,渐渐盖住了他的面容。
他的脸消失在我视线的那一刻,我最终反转过了身向前走。
你留我一人,我也留你一人。
师父,再见。
07
我走了很久,也找了很久,花了两天寻到了躺在谷底丛丛荒芜乱草里的承影剑。
我带着它去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了一家能为它打造出最好剑鞘的铁匠铺,剑入鞘再出鞘的那一瞬间,锻造匠人赞叹地对我说:小姑娘,你该带它去名剑大会,一定能让那许弗陵重写兵器谱。
在我刚刚得到承影时,我便时常会想象自己带着它在名剑大会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和承影在台上,师父在台下,我握着承影对他开心地笑,他亦对我微笑。
08
我发誓不再拔出承影,除非我死。
09
再然后,我遇见了白幕,他手持承影,剑花飞舞,身姿轻盈如烟。
我看得恍惚。
师父的那句话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承影剑是一把精致优雅之剑。
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
01
后来我将承影送给了他,告诉他它叫惊鸿。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他含笑看我时,我在心里面默念。
我以为世上从此再无承影,就像我以为白幕能够代替师父。
我错了。
02
就像是一种最恶毒的诅咒,承影再次回到我的手上。
誓言让我此生不会再拔出承影,我曾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你拔出的是惊鸿,并非承影。
不再拔出承影,是为了师父。
我却又发誓此生不再拔出惊鸿。
封剑惊鸿,却又是为了白幕。
他也死了,死在这把剑下。
剑身依然泛着冷的光,如今它叫回了承影。
世人只闻惊鸿,哪里又听过承影,即便它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送给他徒弟的细剑。
即便这把细剑在下一任的天下第一手上,叫做惊鸿。
于是兜兜转转,在我的手中,它仍然是一把无名的剑。
而现在,我要带着这把无名之剑参加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
这曾是我最向往的梦,是我自幼苦练武艺的目标,如今却变得如此索然无味,去参加不过是我已然失去意义的人生中,一种可有可无的消遣与报复。
03
虽不是第一,但我也在名剑大会上出尽了风头,不光是凭借着这被他们称为神器的承影剑。
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竟有个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我不过学了他教的皮毛,却已经足够让人看出门道。
庄主激动地问我,天府君安好?
我不认识什么天府君。
我说,如果你说的是我师父,他死了。
一片哗然。
04
庄主将我留下,并替我挡住了各门各派前来拜访的人。
他说,天府君对我有恩。
反正我无处可去,或是去哪里都一样,便留下了。
在院子里照着白幕舞剑的样子比划时,一个女子冲上来问我,你怎么会这剑术?
我看着她,像是看见了一朵娇艳的海棠。
自学成才。我说。
她说,你骗人,这是我大师兄独创的。
你师兄是谁?
白幕。
05
原来她是庄主的独女。
原来师父不算天下第一了,他只是曾经的天下第一。
现在的天下第一是藏剑山庄的大弟子,白幕。
庄主赶来,说:白幕许久未归,可是与姑娘见过?
我说,见过。
他问,那你可知他在何处。
我说,他死了。
小海棠失声痛哭。
我问她,你哭什么?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06
这是一把不详的剑。
虽然她曾被两任天下第一拥有过。
可他们又都死于这把剑。
为什么人人都要抢夺这把不详的剑呢?
庄主对我说,抱歉,李某无能。
我摇摇头,他本来就没有保护我的责任。
他又说,你是天府君的徒弟,李某本没有资格做你师父,但如果你愿意,我愿倾尽毕生所学教你。
我说,我愿意。
白幕的师父,如何会当不了我的师父?
至于这剑。
——我必须把它夺回来。
天下没有人能拥有承影和惊鸿,能配的上它的人已经死了。
07
小海棠问我,你和师兄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们未能完成的关系。
她又问,你哭什么?
我说,承影被极乐宫夺走。
她说,那把剑叫承影?
我说,她也叫惊鸿。
她说,是大师兄的剑。
过了许久,她又说,我帮你。
08
八个月后,我生下白瑛,一个月后小海棠下嫁极乐宫。
我开始跟着庄主苦练武艺。
师父的功法虽厉害,但从前我怕吃苦总不愿多练,他也只是宠溺地由着我偷懒。
小苏雪武功不用太好,万事都有师父在。这是他纵容的理由。
只是他食言了。
有了庄主严格的教导,三年后我夺得名剑大会第一,同年孤身闯入魔教极乐宫斩杀宫主沈无极,重新夺回了当年被抢走的承影剑。
09
沈无极不是泛泛之辈,我将他斩杀后已是强弩之末。
可是极乐宫的左右护法却已杀至。
原以为死期将至,可是最后关头小海棠却喝退了他们二人。
住手,全部退下。
夫人——!这女子,这女子杀了宫主!
我让你们退下!
……是。
我握着仍在滴血的承影无言地看着小海棠,她面色苍白,头戴琳琅身着华服,怀中抱了一孩子。
那孩子看着和瑛儿一般大小,啼哭不止。
这剑他原本是想要送给浮冰做生辰礼物的,小海棠对我微微一笑道。
我说,那我本不必来。
她摇头,是我本不必来——如果早知道你能达到如此境界。
我道:对不起。
她道:你走吧。
我道:我带你走。
她拒绝了。
我重复道:我带你走。
她说,没有白幕,在哪里都是活,并无不同。
我第一次听她叫他白幕,而非大师兄。
我沉默了半晌,道:孩子叫沈浮冰?
她说,是。
我离开了。
我没有问她是否后悔,就像我不会问自己是否后悔。
01
回到山庄后不出几日,沈无极的死讯传出。
庄主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从那之后他不再来找我。
很快因为这件事情,我在江湖一时间名声大噪,无人不晓。
后来我辞别庄主,带着白瑛回道从前和师父住的地方,那里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仿佛这么多年的时光都是虚妄泡影。
师父的功法,白幕的身法,庄主的心诀——只要是我会的,我都悉心教给了瑛儿。
偶尔有寻事的人闯进来,都被我扔下了山谷。
这些人里面有正道的,也有魔道的,但唯独没有极乐宫的人。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
02
这些年我时常问自己,师父和白幕长得可有那么一点相似?
答案往往是否定。
且不说截然不同的面貌,单单是从气质上来看,他们一个如清冷料峭春寒,一个是君子之雅公子如玉,让人怎么也看不出有何种相似之处。
可随着瑛儿的长大,我却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这两个人。
他的脸和白幕简直如出一辙,他的眼却属于师父。
明明舞着惊鸿剑,用的是白幕当年教给我的剑法,但我在一旁看着,看见的却仿佛是当年师父握着承影剑的模样。
我觉得自己已经疯魔。
03
我再难以面对白瑛。
故而在他十五岁的那年,我让他带着承影下山历练。
坐在屋前,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渐渐离我远去。
04
两年后,大雪夜,他夹着风雪回来,似是有了极大的不同,又似是从未改变。
我看得出,他有了爱人。
当晚,他练完剑伏在我的膝头问我,母亲,他们都说如今的天下第一叫苏雪,是你吗?
我说,是。
他又问,栖梧宫原来是不是叫做极乐宫?
我说,是。
他默然转头埋进我的腿里,手中的承影剑坠入雪里。
然后那里慢慢地有了湿意。
我摸着他的头,看着他,还是不能分辨出自己究竟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谁。
半晌,我问:他叫沈浮冰?
他微微一震。
过了一会,他说,母亲,我留在山里陪你。
我说,不。
如果这就是宿命。
05
白瑛睡着之后,我带着承影来到师父的坟前,抱着它枯坐了一宿。
依然是雪天。
我说过,这把剑就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如今我已是天下第一。
对着天空举起它,指腹顺着纹理擦过剑身,看着那剑光感到恍然。
“不——!”
白瑛凄厉的呼喊远远地传来,我握着好似搅在体内的承影,终于还是脱力地倒在了雪地里。
师父,白幕,小海棠,庄主,沈无极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一一地在我的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个寒冷的雪夜——
他打开门,低头看向我。
“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抱起我。
“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