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西瑜

3、新师

　　元亨二十四年春。
　　夕阳的余晖，在深红色的宫墙上洒下点点摇曳的金色光芒。
　　御书房内，三位皇子正恭敬立于皇帝案前。
　　“朕知道你们几个近日都为司空大人之殁颇感伤神，司空大人自小教导你们至今，你等心存敬爱固然可贵，但切记功课绝不可有一日疏忽，你们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三人拱手，齐声回道：“定不会疏忽功课，请父皇放心。”
　　“很好。”南宫佶欣慰地点点头：“从明天起，朕特命殿前大学士上官承做你们的新师傅，此人虽新任京官，却见识不俗，才华过人，希望你们日后如待司空大人一般敬之。”
　　“上官承……”三皇子天玑上前一步，问道：“可是当日父皇带我们北巡时，曾驻跸在其府上的那一位上官大人？”
　　“不错，正是此人！”南宫佶看着眼前越发英武的天玑，嘴角不觉扬起一抹赞许的笑容。
　　少顷，他缓缓起身，绕过书案，径直向站在天玑身边的四皇子天权走来：“天权，你自北疆归来也一月有余了。宫内的生活，已经重新适应了吧？”
　　“谢父皇关心和垂爱！”天权受宠若惊地一揖：“儿臣重回宫中，又见父皇母后和手足弟兄，甚感温暖！”
　　“陆将军已经跟朕汇报过了，朕让你去北疆的这两年，你并未虚度。”南宫佶看着天权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孔，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很欣慰。”
　　“父皇，儿臣也想……”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天玑天权身后传来。
　　“玉衡？”南宫佶刚刚还和蔼可亲的脸上迅速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向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投去淡淡一瞥，语气却较之前重了许多：“你想什么？小小年纪不安分读书，满脑子胡思乱想，成何体统！”
　　“父皇，我……”五皇子玉衡满腹委屈，正要申辩，天权却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角，向他使着眼色。玉衡心下虽有不服，却硬是倔强地撇过头，把已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向你的两个哥哥多学学吧！”南宫佶转身拂袖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时候不早了，朕还有奏折要批阅。”
　　“是！儿臣告退！”三人躬身行礼，随即告退离去。

　　畅天韵教坊。
　　一首清脆的《菩萨蛮》悠悠传来，然而细听之下，原本轻快的调子里，却有几分郁郁。
　　“琴贵于雅，曲由心生。只是五皇子如此深重的感怀，怕是这琴弦亦无足承受了。”
　　“先生，我真是不懂。”话音起，琴声止。玉衡闷闷不乐地看向自小便仰慕不已、长大后便迫不及待拜其为师的宫中第一乐师欧阳子恒：“玉衡到底做错何事？令父皇如此厌我？”
　　“皇上虽对你严厉，想来必是因为期望至深。”欧阳子恒看着五皇子，捋须淡然一笑，言语间却意味深长：“若无期望，何来要求。”
　　“唉！”玉衡无奈地轻叹一声，随即抚琴吟道：“昭昭我心诚可待，长风破浪是何时……”
　　“好词！”天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四哥！”玉衡一见来人，立即高兴地起身迎上前去。
　　天权自小待他亲厚，虽非一母所生，却从未因他是庶出而轻视半分，相反更是处处维护关爱。再加上两人年纪相近，故较之三哥天玑之间，更多一份亲近和依赖。
　　“微臣见过四皇子！”欧阳子恒缓步上前，躬身一揖。
　　“先生快快免礼！”天权连忙伸出双手拉起欧阳先生，复而笑看着玉衡：“两年不见，想不到那个连学剑都比兄弟们慢半拍，让师傅哭笑不得的五弟，在先生的调教下，竟已如此精通诗词音律了！”
　　“微臣万不敢当。”欧阳子恒微微欠身：“识音辩律乃是天赋所禀，五皇子生性聪颖，悟性极高，故有今日之造诣，绝非微臣之功。”
　　“童年旧事，四哥今日还在重提。”玉衡稍赧，继而扬眉笑道：“你一去两年，我若是再无半分进步，岂不是要被你嘲笑一世了！”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天权爽朗笑道：“许久不见，开阳和摇光都还好吗？”
　　“都好。”玉衡微笑着提议：“四哥回来多时，我们三个尚未好好为你接风。今日何不亲去玉熙宫走上一趟，让我们几个为四哥摆一席迟来的洗尘酒？”
　　“此意甚好！”天权拊掌笑道：“我们这就去吧！”
　　“好！”二人辞别欧阳先生，一道向玉熙宫走去。

　　翌日，上书房。
　　“这位就是你们的新师傅，上官大人。”南宫佶走进书房，将上官承介绍给三个儿子。
　　“臣上官承参见三位皇子殿下！”
　　上官承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少年。自皇帝北巡后，已是六年过去，当日曾经见过的那几个孩子，如今早已各自长成。
　　“见过上官师傅！”三人异口同声。
　　四人以互揖代君臣跪拜之礼后，皇子们即正襟危坐于各自的书案旁。
　　“我朝历重文治，你们可知为何？”和别的讲经师傅颇为不同，上官承并没有就四书五经滔滔不绝，反倒开门见山地提了一个问题。
　　“现我朝天下一统，四海升平。崇文治，施仁政，制度因循，民心稳定，乃正道所向。”天玑起身回道，两道剑眉间气宇不凡，果真是英雄少年。
　　“文乃国之秉性，犹如水之于鱼，雨露之于禾苗，阳光之于万物，可残之，却不可毁之。”天权将心中所想缓缓道来，虽已随军历练两载，黝黑的面孔上却仍有几分脱不去的儒雅。
　　一番家国阔论，不禁令静坐于侧的南宫佶满意地颔首。
　　“那么，五皇子认为呢？”上官承说着，将目光投向面前这个看似有些寡言的少年。
　　“玉衡认为……”几经思虑，玉衡终于开口：“文，乃修为与精神之本。一帘书气，四壁飘香。文者，心似海纳百川，胸如天地浩然，方显容人之度，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南宫佶眉心微蹙，鼻息沉重，似是嗟叹。
　　他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听得上官承朗声赞道：“好！三位皇子所言甚妙！然这书气二字，尤可宝贵。果能读书，沈浸蕴酿，而有书气，更集义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气。人无书气，即为粗鄙气，市井气，而不可列为士大夫之林矣！”
　　“爱卿所言极是！”
　　上官承的独树一帜终是令得南宫佶欣慰一笑：“文以载道，此之谓也。”

　　玉熙宫。
　　“什么？要我们两个也一起去书房跟师傅学功课？”长公主开阳不敢置信地问道。
　　难怪开阳会如此惊诧。“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似一个无形的精神枷锁，千百年来令无数女子为其所累，亦令无数爱才之人扼腕叹息。然，无论男女，却无人有勇气冲破桎梏。
　　而今，这个改变历史的旷古第一人竟真的出现了，怎不令人惊奇。
　　“是啊！上官大人向父皇上奏说，公主身为天家女子，本就不该与凡夫俗女等同视之。再者，无才之人，又何谈知德守德之说？”玉衡回想起昨日书房情景，嘴角不觉扬起一抹钦佩的笑容：“记得当年随父皇北巡时，曾与这上官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我年岁尚小，对其印象并不深刻。谁知今日一见，果真如父皇所言，这上官大人实在是见识不凡，令人顿生敬意啊！”
　　“既然五哥说好，明日我便会他一会。”二公主摇光说着，吩咐左右侍女奉上茶来。
　　“此人虽不若司空大人那般仙风道骨，却周身都有种说不出的高洁气韵，真乃雅士！你们明日一见便知。”玉衡兴致盎然地说着，随即坐在榻边，端过侍女手中的淡绿釉暗花螭纹茶盏。只觉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瞬时传入鼻中，令人心旷神怡。不禁叹道：“唔，这茶好香！”
　　“还是五哥识货！这可是上好的明前狮峰龙井，我和摇光特意从母妃那儿要来，为你留的。”开阳一脸认真道。
　　“五哥知道！你们两个，有心啦！”玉衡低头品茶。淡淡的龙井香气由口入喉，甚是温润怡人。
　　一时间，茶香四溢，满室皆然。
　　少顷，只见开阳轻提裙摆，移到兄长身边坐下。明眸一转，笑意盈盈地问道：“五哥，最近我听宫里的人说……”
　　“恩？说什么？”玉衡放下手中茶盏，看着一脸狡黠的开阳，心中不明所以。
　　“说你和那位司空小姐……”开阳一边说着，一边径自挽上玉衡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地问道：“五哥，你可是真的喜欢她？”
　　玉衡没料到会有此一问，从未回答过这等问题的他，一时竟窘然不知如何应对了。
　　“看五哥的神情，那传言……莫非是真的了？”一直在旁静观不语的摇光不动声色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唇边却分明噙着一抹探询的笑意。
　　“你们两个……这好好的一座玉熙宫，什么时候变成升堂审问用的衙门了？”玉衡看着两人有些怪异的眼神，不禁哑然失笑。
　　因是同母所生，这两个妹妹从小便被自己疼爱有加。开阳人如其名，乐天开朗，通医理且善诗词；而小妹摇光娴雅稳重，通画训且善丹青。二人贵为皇室公主，虽集万千宠爱却从不娇纵，和自己一样，像极了母妃的恬淡无争。
　　“五哥，不准你岔开话题！别总是说‘我们两个’，现在要说的，可是‘你们两个’！”开阳摇着他的手臂，继续不依不饶。
　　“我和她，其实……”玉衡沉吟半响：“司空先生是我的师傅，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和师傅的女儿之间，自有一份兄妹情谊。况且……”
　　“况且？”听出他的话外有话，摇光抿了口茶，继续问道：“况且什么？”
　　“况且这司空小姐本就年幼丧母，而今父亲又已然过世，她孤身一人确实不易。”玉衡说着，语带几分唏嘘：“父皇也已叮嘱我们兄弟几个日后要对她多加照顾。只因与人为善，绝非儿女情长。”
　　“想不到，竟是个如此苦命的小姐！”开阳听了不禁一叹，可随即又眉头一挑，故意戏谑道：“但愿五哥能做个与人为善的真君子才好！只是听说那司空小姐长相十分美丽，万一人家真的属意于你……”
　　“为兄心下自有分寸，这样总可以了吧？”玉衡再也忍不住地大笑出声，站起身来拱手道：“区区小事，实在不敢劳二位公主如此费心。”
　　“既然五哥已经这么说，那我们也就懒得多管这等闲事了。”见玉衡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摇光不禁轻笑几声，随即起身走到玉衡跟前正色道：“不过五哥，毕竟这位司空小姐尚未婚配，你对她若真的只是兄妹情谊，平素言行之间，可时刻要注意些才是啊！你也知道，这宫中人多口杂，时时刻刻务必谨慎！”
　　“是是是！谨遵二公主教诲！”实在拿这两个认真的妹妹没办法，玉衡也只好笑着轻叹一声，随她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