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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声·筒子楼 ...

  •   琴声•筒子楼
      二十年前这座城市里满是拉小提琴的孩子,现在不多了。
      那时候一到了放学以后晚饭之前,到处是吱吱呀呀弓子蹭弦的调子。每天的夕阳就是伴着这些从锯床腿到正宗莫扎特的声音缓缓沉入海面下,还栈桥上的恋人们一片红霞满天。
      王老师当了一辈子音乐教师,教了半辈子琴。退休了,准备收个关门徒弟。不是别人,就是她当年的学生,六号楼上刘大夫家的林巍。
      刘大夫当年是市南区这一片有名的美人,仰慕者众多。三挑四捡就挨到了三十多岁,只得草草找个人下嫁了事。林巍他爹是个大学老师,人不错。脾气尤其好,长相不出挑。
      要命的是林巍模样随他爹,个儿矮,稍微秀气点有限。刘大夫对此甚是不满,还好就是王老师在林巍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放了话:这孩子手长得像你。长,软,将来是拉琴的一块好料。
      于是林巍就有了一把枫叶牌四分之二琴,还有一大把刘大夫给他抄的谱子。霍曼和铃木镇一,蓝圆珠笔自己画的五线谱和粗黑铅笔描上的音符。当妈的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可不能胡闹啊,拉琴是一辈子的事。
      林巍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妈也是内行,不好糊弄。于是从六岁开始他就每礼拜奔观象二路老洋楼两趟,把王奶奶改叫王老师。
      同行是冤家,这话不差。那时候住煤店上面筒子楼上的,不止林巍一个拉琴。再就是他对门赵铭,和他同年大小。入王老师门早两个月,一起拉铃木初级。
      每天小学放了学,筒子楼里就会有两个吱吱嘎嘎的怪声调。楼上林家的声音尖细像是杀鸡鸭,楼下赵家的调子低沉好似锯床腿。然后免不了是刘大夫的女高音嗓子捏尖了骂林巍个不中用的东西记吃不记打,偶尔还带着嗖嗖风声——刘大夫打孩子用的是毛衣针,听琴的时候随手就捏着。错了指法专抽手肘。
      每到这个时候三楼里总会稍微热闹一阵儿,有空儿的出去拉架没空儿的在家教育自己孩子。赵铭他妈拎着酱油瓶子往锅里倒:要是我跟刘大夫那样打你你早回炉再造不知道多少遍了!
      林巍抱着脑袋蹲在他家凉台上等他爹回家救他。赵铭家的电视早放开了变形金刚擎天柱大哥威震天坏蛋早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林教授的破自行车还是没出现在煤店门楼子口。赵铭看完了电视往对门凉台上瞅,林巍一双吊角眼瞪得跟铜铃那么大直勾勾盯着他家窗玻璃后头的电视机荧屏。人刚长过了凉台栏杆,鸭子样抻着脖子看。
      赵铭真觉得自己就该当个变形金刚,咔嚓嚓伸长了手把这阶级弟兄救出被压迫的苦海。那个,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只有阳台上的窗户敞开着,刘大夫在高叫着……
      那个林林林巍你回去!当当当心别别别别掉下来!
      林教授稍微有点口吃,紧张的时候尤甚。

      上小学以后两人用王老师的话来说就是,有点进步,进步有限。
      林巍耳朵好使,早两个月拉开了沃尔法特。当然这也该着他妈刘大夫的教导有方,自打他开了琴就没见穿过短袖的衣裳。他夏天不洗海澡,常年穿他爹的衣裳改小了的白衬衣。如果八十年代初还有小资这个概念,那他就差不多是这个筒子楼上的第一号小小资。外人觉得精神极了,就赵铭知道他胳膊上全是毛衣针抽上的金条子。
      他手果真是软,软而且长。攥一把毫无筋骨,并起来五个指头一点缝儿都不带。就是左手四个指尖上厚厚一层茧,弦打的。
      赵铭对了自己的手指头尖,也有茧子。但就是硬,带骨节,怎么都压不下来。王老师说他将来练到换把的时候颤音得吃累,指头倒不过地方。
      他在江苏路教堂边上那一条街上胡跑,夕阳下海的时候满街都是吱吱呀呀的拉琴声音。猪肉没吃过猪跑看多了他也能听出来好坏,这里面谁是将来的吕思清谁是台都上不了的草渣子一耳朵就能搭出来。一直跑到前海沿,天光海色被夕阳化在了一起。那一团熔铅呲拉滑进深紫色海水,头顶顿时就暗了下来。他撸了袖子捏自己胳膊,比林巍的粗,且黑。
      赵铭起了个坏心眼。
      他跟他妈说胳膊扭着了,停了几天琴。到了点什么都不干,就是蹲在窗户口看林巍拉琴。他妈也不知道他能在新华书店买了盒拜厄的练习曲磁带专捡他拉完了再放。料林巍就算吃苦用功每天十个钟头的练习量还是压不过中央音乐学院的专业人士。
      可怜林巍每天就对着一台燕舞四喇叭录放两用机较劲。刘大夫骂他的几率明显升高,林教授拉也拉不住。她时年四十来岁,正是更年期的时候。怒火一发将爷俩打出门外,林教授仰天长叹一声将小林巍抱上自行车,迤逦而去逃难去也。赵铭不禁懊悔,跟着往外跑,茫然暮色四合中,满街下班人群。那对爷俩,早无人迹。
      棍棒底下出孝子。满街认识的都说林巍听话,聪明,学习好。
      赵铭的那盒磁带放了不到四个月,筒子楼就拆了。

      旧城改造。赵铭转了学,照样每个礼拜两次跑王老师家,他妈给他花八块钱办了张学生月票。小洋楼越发破败,只有外墙上一壁爬山虎葱笼茂盛。
      林巍也来,每次都是他爹用自行车送他。二八老破驴镗镗镗地满街响,大林就给小林讲着故事慢慢走过德国式的日本式的小洋楼。一座座都是外表堂皇里头破烂,只是院子里杂花碎草红绿生馨。林巍跟树袋熊一样贴他爸后脊梁上,夏天白衬衣,冬天就是件老蓝棉干道猴儿。(作者注,“干道猴”是青岛一带地区铁路工人的冬季制服,深蓝色。非常暖和结实,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绝对的抢手冬衣)跟个小白薯一样焐得厚厚的。
      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三十七岁,他先天不足,怕冷。
      王老师跟这帮当年的老学生们一直有联系:谁谁谁进了文工团;谁谁终于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不拉了,结果他们家楼底下放了挂一万响的鞭;谁谁谁出了国,林巍他家搬在错埠岭他爹单位的宿舍,连自来水都没有。
      他今天怎么没来?
      他开了开塞,和你错开。你得使劲儿啊,都好几年了沃尔法特还在前三十晃悠。王老师不紧不慢打着毛衣:他每天还是坚持八个小时练习量。现在他们家那地方后头就一荒山,放了学他就拎琴上山站在人家荒坟堆里练。换了你你成吗?
      小巍巍家那地方那叫一个冷。王老师继续发着感慨。他妈怕他手冻了,给他缝的暖手筒子有一寸多厚,林老师更疼他,每次来以前都叫他把手伸自己脖领子里暖和着……赵铭你专心!降调的时候要半弓你每次都拉这么长!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赵铭拎着自己的琴盒子在街上胡跑,脸冻得生疼。老远就看见林巍兔子一样颠儿颠儿地蹿过来。他个儿小,棉衣裹得太厚了横竖几乎一样的宽。赵铭!他隔着口罩大喊。
      你爸爸呢?
      他下午做实验!耳朵也捂着,林巍说话声音特别大。他撸了棉手筒子活动指头,拼命搓着一双长手:今年真冷。
      赵铭扯了围脖把林巍的手往自己棉袄领子里一摁:你爸爸不在,我来当你爸爸!
      我是你亲祖宗!

      上中学以后赵铭就基本上没干过两回事:考一百分和拉提琴。
      回迁的时候两家都搬了回来,中间隔着一座楼。刘大夫看出来了显老,头发已经染过,脾气也和顺多了。所以赵铭还经常找林巍玩点什么。林巍比他累。花钱上了私立初中,每天作业都写到十点多,拉琴只是偶尔。马扎斯的练习曲飘飘忽忽传进了赵铭的窗口,他卷着被子从春秋大梦中睁了睁眼,翻个身接着睡。
      听王老师说他过了业余八级。
      高中的时候赵铭原来想去住校,他受不了隔着一个楼还老能听到的提琴曲子。不难听,很好听。但他就是不喜欢。可是住宿的学校他想进去人家偏偏不要,想上个高价生家里也不许。于是只好每天早起拖着个灌了铅的步子往车站上蹭,在公共车上背五个单词,买一包牛奶在学校门口喝完。
      林巍身体不好,家里也没让他住校。但是人家学习好,高中照样比他学校高一个档次。近,中午都能回家吃个饭。
      林巍你快点吃,那个穿大铁鞋的都出门了!刘大夫的女高音宝刀不老。
      赵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怒发冲冠气沉丹田拔腿一路飞奔。
      林巍打个呵欠推开牛奶罐子,套上校服。他也抻个儿了,脑袋大脖梗细,皮相随他爹骨子里却还是像刘大夫年轻时候多一点。眼角吊梢,架着个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一双手比小姑娘的还细嫩,没疤没痣捏着没骨头。
      他用劲睁了眼睛看窗外头,赵铭早没影了。对街包子油条店刚开了卷帘门,哗啦!

      六月,高考。天下学生大多都得挨这一刀。林巍的生日正好是高考前一天,吃了蛋糕直接上考场。赵铭觉得自己横竖不怕开水烫,晚上九点就躺下了。翻来覆去地烙饼,支楞着耳朵往林家那边听。
      拉支歌吧,十送红军啊送你送到小村外,战友啊战友我亲爱的弟兄海边出生海里成长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诶,没有声?
      中间隔着座楼,也看不见他窗口上灯还亮着没有。
      赵铭牌烧饼烙了一整宿。
      成绩出来的时候赵铭本来连死的心都有了,仔细看看倒觉得离火葬场还有段距离。于是照样兴高采烈地置办东西奔那所山旮旯里头的三流学院。学什么,卫星制导。那是哪儿?没听说过。反正亲戚朋友听说赵铭上了那,都很高兴地说:真好,小铭出国了。
      赵铭妈的菜铲子恨不得把锅底戗掉:你和人家林巍打小一起长大你怎么就没沾来人家半点灵气呢?拉琴不成,念书更不成,是不是缺营养啊?
      现在这地方想在家门口上个大学比造个神州六号上天还难,老早听说林巍上了他爹那所大学,学化学的。择菜的下手赵铭一个哆嗦,把整棵芹菜掐成了腰斩。
      这地方每年夏天都来几场台风,当个节令一样过。雨下得不歇气儿,上班的看天骂娘,放假的学生们在家里闲出盘尼西林来。赵铭一副后颓废时代文艺青年的模样背心裤衩大拖鞋拎俩西瓜就出了门:我看看林巍去,他妈旅游去了他自个儿在家。
      儿子,带上伞!赵铭爹在后头喊。

      林巍在家里可不像在外头那么板正,他家二楼,光线昏暗。见了赵铭就跟见着金珠玛米解放军一样扑上去:哎呀太好了我早就想吃西瓜了一直懒得去买等着我这就去找刀切西瓜——
      感情小二十年的朋友就不如个西瓜!赵铭一巴掌拍上林巍的聪明脑袋:给拉个曲子,就要那黄色的腐化的越靡靡之音越好,我来把西瓜切了冰起来……你们家厨房里除了方便面碗还有什么东西?刀呢你们家吃肉用手撕?
      深夜花园里啊四处静悄悄只有树叶儿在那沙沙响……赵铭哼着罗刹小调好歹找了把大号水果刀把西瓜肢解塞冰箱里,随手烧水刷碗。林巍是有了名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沾了水那手指头怎么能那么嫩跟白煮凤爪似的?
      林巍往厨房里凑,被赵铭一把推出去:奏乐!人民要开始劳动了!
      谢谢啊,这几天下大雨我一直就没出门。林巍小小声:真不好意思,我什么家里活儿都不会干。
      我们是下层基础你就是那上层建筑,会拉琴就成了。赵铭一脸正经:不过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做了制药我将来宁可病死都不吃你做的药!
      林巍脸由白转红红又转紫。
      哎哟你家菜刀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别别别别!谋杀 !

      三块冰西瓜将连高考都打不倒的林少爷送进了医院急诊室。急诊室的小实习是刘大夫带的研究生,三秒钟断定症状:“今天第四十九个吃冰西瓜拉肚子的!”
      刘大夫在云南还没回来,于是赵铭当了患者家属陪着他愁眉苦脸地在急诊室挂吊瓶。那小护士对着林巍的手琢磨了半天,给戳在腕子上。两个小时一动都不敢动弹,林巍的脸吊得跟长白山似的。
      我想吃……
      你吃个屁!早知道你这么不经折腾就不上你家去了,瞧着可好,我妈差点把我扛海里去!赵铭很是愤懑:这都叫什么啊,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等等,我妈给你熬了鸡汤菜末粥送来了,喝点暖暖胃。赵铭把手机推回屁兜里直奔护士站:周大哥啊我出去下,你帮我看着林巍我妈给他熬了点鸡汤菜……
      等等!他现在啥也不能往下吃吃什么拉什么要是再拉就脱水了脱水你知道么?有什么后果你晓得不?小实习费劲地咽了口唾沫。鸡汤什么?是不是粥?
      林巍靠在墙上早死过去了,赵铭一手把他拉过来往自己肩膀上拢。护士站里实习大夫捧着保温桶吃得淅沥呼噜,赵铭后悔没眼明手快搞点泻药给他扔进去让他也体验下民众的苦难。急诊室走廊里人越发地多,看来都是入口不慎的主。好歹等着一瓶水挂完,赵铭跟搀扶同志爬雪山过草地般拎着林巍从这片人肉森林里挤过去,摁死了他手腕子上扎吊瓶的针眼。
      回了家的林巍继续作烈士状,作给他一百万美元都不醒状。赵铭给自己泡了碗方便面作守灵状,一揭碗烈士睁了眼:我想吃牛肉面。
      早说,没了!赵铭拼命往嘴里胡噜面条:我都咽下去了有本事你给我抢出来!
      要是按平时林巍早冲上去两把菜刀闹革命了,但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何况是这么根会拉琴的豆芽。好容易撑起来往桌子上趴,差点一头磕玻璃板角上去。
      别别别!赵铭慌了神,一把抄住了还得老老实实往枕头上放。林巍的下巴都尖了,摘了眼睛越发显得吊梢眼睛朦胧带水。细细地眯起来,干脆闭上接着装。
      给你吃大概是不行,可以尝尝。赵铭深呼吸,嘟嘴,低头。
      辣死了,你给我滚!林巍拼死挣扎。

      这年夏天的雨出了奇的多,墙角都长了图钉大小的蘑菇。赵铭看看天上又起了云彩正往家收衣服,隔老远就看见林巍拎着俩大塑料袋兔子似的一蹿一蹿跑过来:赵铭我妈从云南带回来的鲜花水果!
      香水百合花苞有三寸多长,芒果山竹甜得倒牙。赵铭满屋子没找着花瓶,好歹从床底下够出只大水鞋灌了水把花插上,林巍笑得直打跌。云彩起了劲地上,几分钟的时候中午就跟晚上一样黑。风里带着水汽,小刀片一样嗖嗖地冷。
      赵铭关了窗堵了门看表估摸着爹娘下午六点才能回来,哗啦一下扯上窗帘:我姥姥说这种天气邪行,是过妖。先别出去,等妖精过去才能开窗。
      林巍的嘴咧耳朵根子后头去了:头回听说,你就这么没科学的探索性想看看那妖长什么模样?
      赵铭一把把他从窗台上撕下来:妖精不就来了我家么?
      妖精摘了眼镜手表往抽屉里放,咯咯咯笑得哆嗦:我喊“破喉咙”了!
      你喊小布什都没人管!赵铭挽了袖子开始降妖除魔:别怕今天我爸妈都不在家……
      林巍一脚踹掉了墙角的台灯插座。水鞋花瓶里的百合骨朵估计今晚上就要开,清香水亮得像是磨砂玻璃艺术灯。一米五的席梦思床架子吱吱嘎嘎地响:流氓流氓流氓!
      外面一个霹雳打下来,雨点有眼珠子大。街上的菜贩子如遭城管四下逃窜,不知道是谁慌得翻了车子,茄子土豆哗啦啦滚了一地。

      进了九月天稍微一凉,林巍还在家里拾掇,赵铭就拎着俩箱子奔了火车站迤逦北上。汽笛一响不由得伤春悲秋:也没人来送我啊。虽然咱不兴那许文强和冯程程,但好歹也的有句话什么的……就像昨天晚上看那外国老电影,那男的送姑娘上车的时候不就在喊:我们肯定还会见面——肯定的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去瑞士找你——
      呸!不吉利!赵铭啐了自己一口,掏出烧鸡撕条腿下来狠狠地啃。
      学校仔细看看还不错,离了家的日子还挺好过的。赵铭闲着没事就去看师兄卖东西的摊子,拿两个月生活补助给自己淘换了把二手大红棉。抡着动作跟链锯杀人狂似的,
      你是不是以前练过?把位很准啊。教琴的师兄慧眼识英雄:一上来就能掐F1和弦,拉过提琴是不是?
      嘿嘿,小时候,小时候。赵铭抹抹脑门子上的汗:现在忘光了!
      听说林巍在他们迎新晚会上表演提琴独奏《新疆之春》,掷果盈车。一个铅球特招的运动员姑娘把一棒棒糖扔上台去正把脑门子敲起个蘑菇。
      赵铭架上粗黑眼镜框子把条破牛仔裤使盐酸一泼扫着弦高喊姑娘漂亮,不久就有姑娘主动来替代吉他的位置。人吃五谷杂粮谁都得有个把持不住的时候,脑门子一热不知道怎么的也就答应了。学校边上那个镇子小得就一条街,两个人一上午能轧十好几个来回。大学本来就是个颠倒黑白的地儿,脑子清醒的人进去了糊涂,勤快的人进去了就懒。赵铭是有了名的懒且糊涂,过了今不知道昨儿,到了明天忘了今。
      好容易混到寒假回家,跟林巍一个学校念师范的堂弟发来条没头没脑短信:林巍在学校里搞同志,和个留学生混上了。
      赵铭一哆嗦,手机差点掉洗脚水里去。
      过年的时候去拜年,王老师说林巍家搬走了,他爹学校最后一批分房。现在房价一个劲地涨,大学好容易才给这些老职工们搞点福利。
      赵铭在街上站着,直反愣。这几年把鞭炮禁了冬天也没有硝烟味儿,海风刀子片一样的冷,挂在脸上嗖嗖的疼。他掏手机发短信:
      过年好。
      删了,俗。
      林巍你好么?最近怎么样?
      我又不是他辅导员管他干什么?
      什么时候出来坐坐吧。
      万一他再把那个洋留学生一块叫着怎么办?赵铭简直能想象到现场场景了。能让林巍看上的人怎么的也得是个人精,肯定长得比自己帅学问比自己强又有不知哪儿的绿卡红卡咖啡卡,他去了自己怎么搁?
      想你,亲爱的。
      发给了在东北的那个姑娘。
      赵铭回家一头栽在床上睡死过去,直到晚饭上桌。赵铭妈恨铁不成钢:叫你再去通宵打扑克!

      大四,毕业我们一起失恋。很正常,谁都没得抱怨。
      那年赵铭从北打到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用双脚走遍祖国大好山河去找工作。到了广州仍没着没落,幸好系主任的一个熟人在白云机场做人事:小赵啊,海南那边缺人……
      别说了,哪要我我就哪儿去,我就是那一个螺丝钉祖国要我装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扎根!赵铭眼泪都下来了:您给安排我上机场干活儿,您就是我亲爹!
      一张条子,赵地勤直奔海口美兰机场。无寒风,有酷暑。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踩着六十度的水泥跑道给737换轮子。幸好福利还不错,过年的时候能回一趟家。爹妈看见晒得跟张翼德一样的儿子心疼得不得了。
      人家林巍考上了研究生,在上海念书。赵铭妈捏着饺子唠叨:坐实验室啊,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哎你怎么不听说话呢?回来!
      赵铭坐在沙发上捏着电视遥控器五十七个台来回巡游,一个愿意看的都没有。好歹换到了电影频道,张国荣捏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讨……
      换台!大过年的看什么霸王别姬?
      《红楼梦》里贾宝玉犯了疯病,嚷嚷着天下只有他家妹妹能姓林连管家林之孝都打出了园子去——打得好!林是你姓的么?林之孝有那么眼含秋水眉似春波么?他会拉提琴么?!
      ……
      年初四,听说王老师没有了。捡一根筷子,就没再起来。王师爹老泪纵横:我老伴活到八十六,喜丧,喜丧!
      老师信天主教,不让去给烧香烧纸。就是在观象二路那老房子里挂了张大黑白照片,灵堂上挂了把小提琴。学生有去拜的就对着照片拉首曲子,不准推脱。你有什么水平老师和你都清楚。
      赵铭不觉得有多难过,但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流。一支开赛练习曲拉得荒腔走板,每次降调都把半弓扯成四分之三弓。
      你林巍哥哥来了没?他拉什么曲子?他偷偷扯过王老师的孙子,小伙子比他小五岁,刚上中央音乐学院。
      帕格尼尼随想十四。小年轻往窗外一看:你和他就是前后脚的到,他刚出去。你早个两分钟,就遇上了。
      赵铭伸头看那条空空荡荡的江苏路,一个人都没有。一辆公交车开过去,路两边上百年的法桐在冬天落净了叶子,挡不住教堂遥远的钟声传来:当,当,当。

      赵地勤变成了赵组长,林硕士成了林博士。
      赵组长上了塔台,林博士变成林讲师——这年冬天又出了事儿:小林教授辞职下了海。刘大夫气的发疯。刚想把这个不老实东西的家法打出家门,林巍变魔术一样掏出护照机票出门伸手拦了辆出租直奔机场当晚的航班就香港转道柏林!
      堂弟说这话的时候很兴奋,跟说评书似的。哥你说咱们要是也能傍个洋大款——我说女大款——多好!
      闭嘴!赵铭心烦意乱。你要是敢,不用咱叔动手我先灭了你!
      扣了电话赵铭原来还想找本刑法学来看看要是杀死一个德国留学生要判几年,出了门却觉得腿都软成了团。好歹蹭到候机厅后头的职工食堂,眼泪都快下来了。怒发冲冠检票处,他放声大喊:黄鹤我爱你!
      黄鹤是空乘二大队头号美女,追求者甚众。

      不喊这一嗓子还不要紧,喊过以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有那么点喜欢黄鹤。不怕没天才,只要有努力。赵铭开始请一帮空乘反复地吃饭再吃饭,陪黄鹤逛街再逛街。要不是技术不到,真想找架战斗机搂着姑娘上天翻几个跟头。勤能补拙,小地勤终于吃到了黄鹤肉。家里爹娘看着寄过来的婚纱照涕泪交加:咱们老赵家,祖坟终于冒了青烟哪!
      据说林巍在德国混得不怎么样。聚会的时候一干狐朋狗友扬眉吐气:早年间看他就狂得要命!
      赵铭喝多了,吐得翻江倒海。

      三年之痒,老婆要离婚。
      她成天在天上飞也不着家,经常半个月都见不着赵铭一回。加上一个地勤每个月才拿几个钱?不够一盒化妆品的。黄鹤点着指头尖说得条条在理头头是道:嫁给你我算瞎了眼!
      赵铭狠心憋气在自己掐死她之前签了字。
      之后黄鹤一去兮不复返,渺渺兮直飞美利坚。赵铭上神了好久,弄得工程部的大高成天看着他冒汗直吩咐底下一帮小地勤:把塔台的大赵看好了!这一阵老飞双发喷气式,别叫他在跑道边上转悠一不留神给嘬发动机里去!(注,此处的大高等人借用萨苏先生博客里的设定,在此特别声明)
      赵铭找人通了关系,北调广州白云。那儿没海盐腐蚀什么的,活儿能轻松点。爸妈退休了,打算跟他一起南下。赵铭昧着良心说您二老先别,等儿在前线打下一片江山攒点钱买个房子再娶个老实媳妇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前脚儿说着后脚搬进了机场的单身宿舍,搬家的时候从铺底下箱子里翻出几张包旅游鞋的废纸,却愣了。
      是多少年前林巍给他抄的琴谱子。纸都黄了,水嫩嫩的大头□□字:铃木慎一,第九课。
      林巍没消息都多少年了。

      这一年年根下的雪大得邪性,赵铭觉得他在北方过了小二十年在东北过了四年都没见过这么狠的雪。夹着雨下,落了地马上就冻上。半夜来不及化开,天明又是一拨儿下来。高速公路封了,火车也走不动,几天功夫在广州屯了好几十万口子。
      机场能喘气的全上跑道砸冰去了,赵铭几十年没干这力气活累得两个肘子生疼。好歹天公开眼,天晴了两天能抓紧飞几拨儿。老人孩子女同志有登机优先权!领导大喊。这个没人反对,但是就算是男同志是老爷们也要吃饭喝水找个地方睡觉不是?
      机场不敢怠慢,坐飞机的不比新市民扛造,要是一个犯了心脏病高血压什么的可不是好玩的。连着夜给安排了招待所,照样是年纪大的优先,就落下了几个年轻的。领导大手一挥:单身的同志要发扬风格,没有安排住处的旅客在你们宿舍暂时住几天!
      又凑过来小声对赵铭:给你挑了个有钱的德国老板,搞染整的家里趁好几千万。搞好了关系以后肯定有好处。就算今年给你们几个不回家的发年终福利了。
      赵铭端着两个酸疼的膀子嘬牙花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德国老板已经冻得跟抽羊角风一样哆嗦,赵铭伸手就把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猪八戒大棉袄给他披上。顺手捏捏他身上的大衣,忍住了没骂出来:这帮有钱孙子就知道穿羊绒!比女人丝袜子还薄这能暖和么?冬天不穿棉冻死没人怜,就不知道刘大夫生你那年都三十七了你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么?!
      雪又下开了,大成了团。
      林巍暖和过来就进了厨房,翻出剩下的两根黄瓜仨土豆就开始炒菜焖米饭。菜刀当当当片得飞快,土豆丝切得跟头发一样细。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赵铭凑上去。唷,真香。
      林巍眼角一挑:要是不会的话在德国早就饿死了。那时候过得叫一个惨,每个欧都得投厂里去,我和艾瑞克整整吃了一年的白水烧鸡腿和土豆泥。要不是下雪饿慌了,我看见土豆就恶心!不学着自己过日子,拉琴能当饭吃么?
      不过后来我跟他分了。不许问!林巍举起菜刀狠狠往案板上一剁。
      好,很好!赵铭眉开眼笑心里开花,贴腰把林巍搂住了。都说饱暖思那啥,他现在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暖洋洋的。
      我能不知道你,零点七的铅放零点五的自动笔里它不能写字啊……啊你别砍!我老实!赵铭左躲右闪表演空手下白刃,猫狗打架般玩闹一样的架势还是把林巍打得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几下子林老板脸都红了,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直喘:赵铭你流氓!
      对。我流氓。我老实交代,我流氓流晚了。赵铭扛大包一样拎起林巍往床上一撂:单人床,咱俩叠着睡。
      老胳膊老腿了你小心着!林巍小小地挣扎。
      妖精老矣,尚打架否?赵铭的一百四十多斤稳稳当当压了下去。
      外面树卡啦一响,好像是被雪压折了枝。赵铭死死扣住林巍的手腕,他的手还是漂亮得很。白嫩,修长。指尖上圆而硬的四点茧子。
      他的琴一直没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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