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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许令 ...

  •   大周才刚刚建国,阳平侯的宅邸是前朝勋旧所留。大院肃穆规整,小园玲珑雅致,近日天色不大好,天际有浓云堆着,灰蒙蒙的天空飘下细细的雨线,雨雾中那屋檐上高高翘起的鸱吻依旧清晰,朱红琉璃瓦色泽浓艳,有几个下人正攀着梯子清理瓦缝间新春冒头的杂草。宝乐看着那点娇弱的绿在风雨中颤抖,心中涌出异样的感受。

      “这瓦缝间又没有泥土,怎么会有草呢?”

      阿长笑道:“或许是飞鸟的翅膀上滑落的,或许是风吹来的。又不是娇贵的牡丹海棠。飘到哪里算哪里,有个立足的地儿就能活了。”

      宝乐心中冒出那少年消瘦却强韧的身影,还有昭王的鞭笞,脚下顿了一顿,说道:“哪怕再坚强,立足的地儿找错了,也是照样活不下去的。”

      大花园对面,隔了一道白水,有婉转的戏腔飘来,唱得是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宝乐抬头看去,画楼桂堂,珠帘高卷,隐隐有一道明黄的身影。他竟然寻上门来了?宝乐心里一颤,转身就走,刚迈了脚,心里又骂自己软弱,这是我的家,要躲也是他躲着我呢。

      宝乐寻到了自己父亲。阳平侯许令穿着莲青色广袖绸衫,袖了手靠在檀木雕花的大椅子上。清俊萧疏,文雅中带着雍容。那闲适从容的态度,倒把旁边的太子比了下去。看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凤子龙孙。周主刚爬上皇位,脚上泥尘都未除净,但她这流淌着前朝皇室血液的父亲,却出身传递了二百多年的贵族世家。举手投足间,轻易瓦解了对方的底气。

      听到楼梯口轻盈的脚步声,阳平侯总是微蹙的眉尖渐渐舒展开,唇角浮现出一丝清浅的笑意,他拿起细细长长的银丝梅花小头铜匙,轻轻拨了拨金兽炉里的香灰,更多的甜香飘散出来,温暖,暗糜。

      宝乐走过来,拿起一边的银杏色暗竹叶纹路的披风给他系上:“才刚伤寒,怎么只穿一件,这楼又是四面来风的。”许令轻轻推搡了两把,终于服输,任由她给自己系上,伸手拦住了女儿幼细的腰,“见过你娘没有?”

      “见了。娘亲正要进宫去见皇后舅母,叫我来陪爹爹看戏。”她与父亲温婉亲昵,说笑无隙,刻意忽略了身侧那注视着自己的,幽幽一双眼睛。

      太子把袖口里一双手紧了又紧。看着她撒娇撒痴,看着她春腮带笑,盈盈一幅身段悄然攀附在父亲身边,只觉得心里猫抓似的难受。明明当初,她也是这般,跟自己言谈玩闹的。

      “侯爷看我找来这昆曲班子可还好?这是南边顶顶出名的小香玉。”他终于按捺不住,寻话来说,为的是引那登了楼来就全当自己不存在的人,看过来。

      宝乐果然惊讶,原来这戏子不是侯府的。许令喜爱听戏,他这算投其所好。侯爷婉辞“身体违和难以造访敬谢了美意”他便索性带着人上门来了。呀,若给外人知道了,会夸赞他真是好好痴心的男儿汉。宝乐轻摇团扇,挡住了半边面颊,唇角的笑意若有若无,轻轻依偎在父亲身边。恰好那台上唱“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只怕的羞花闭月花愁缠……”

      许令低头,看着女儿轻轻笑道:“甚好甚好。”

      宝乐看戏台上那小官,秋水眼眸,桃花面颊,身量袅娜,闺门旦袖子轻扬,自持却不甘寂寞,“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瞧着瞧着,看出了端倪,那当家花旦小香玉,贴了云片,簪了珠宝,胭脂画了两腮,黛紫勾勒了眼角,这么看去,活像一个人,宝乐下意识要从怀里去摸菱花镜,却叫父亲按住了手。她扭头去看太子,看到了他眼里隐晦的笑。

      颜色如花,命如一叶,等他腾蛟起凤君临天下,你个娇滴滴女娃又奈他怎滴?宝乐心头忽地腾起一团火。一曲终了,她借口更衣,先行一步,太子却随后跟来,将她堵在了牡丹亭外沉香栏后。
      “父皇下旨,要我娶左相的女儿。”

      宝乐身子微微后仰,上半身落在风雨里,面颊昂高,由那细细雨线落进了自己眼窝。轻轻念道,“哦呀,恭喜。”

      太子认真的盯着她,指望从那脸上看出一些惶恐和哀怨来,然而他只看到了那红唇上的一点笑,眼波流转间的戏谑。“十五年啊,宝乐。你真是无情。”他只觉得心里抽痛,仿佛生命中,一段美好醉人的光阴,被彻底辜负。

      然而宝乐只是歪了歪头,看起来无辜而又可恶:“那么,提前恭祝太子哥哥歆享花烛之喜了。”

      太子恨不得上手去柠那腮帮,叫那荔枝似的肌肤上,烙上自己的指头印。然而阁楼上,却有一道目光暗暗注视着他。他抬起手来,团紧了拳头,也只是用左手砸了自己右手。

      宝乐看出了他眸光中的火气,悻悻然转移视线:“祝福你你倒不开心了。难道要我闹着哭着,跟那左相家大小姐抢亲,争着上你的龙凤喜床?”

      不。不应该是这样。他痛苦的皱紧了眉头。难道这从前跟自己把臂撒娇的妹妹,不过是外热内冷的无情人?年幼时代,明明也曾匍匐在自己脊梁上,头上戴着彩花编成的花冠,说要当他的新娘。现在一转脸,就成了陌路。太子摇头,他总觉得许妙过了及笄礼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尖锐,凉薄。

      太子发狠瞪着她。偏那雨珠顺着那姣白的面颊滑落,好似晶莹剔透一颗珠泪。叫他想要怒吼又得压下,想要抱着她的肩膀狠狠摇晃,却不得不束手束脚。太子手背上迸出了青筋,一口银牙咬了又咬:“妙妹妹,杨氏江山,乃我父皇母后的重托,我不能辜负。你是深明大义的女子,你懂的,你能体谅我,对不对?”

      他着急的来拉那风雨中飘起的衣袖,却又叫宝乐拿团扇狠狠一敲。

      “我不懂,我也不要体谅。我就是那世界上最最小气无情的女子。殿下从今往后,要好好爱自己的太子妃了。”

      太子吃痛,收回了手,她已站直身体,“殿下做了决定,就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做了选择,那便承担选择的后果,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要我教你吗?”

      “而我?”宝乐摩挲着春柳黄莺团扇的边缘,唇角眼捎尽是嘲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你的选项里。”

      她转身就走,全然不顾身后的人已红了眼睛:“等着,许妙,你等着。江山也好,你也罢,整个天下,所有所有都是我杨元策的。”

      宝乐被这狠话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戏台上的花旦仍在唱,戏腔隔了雨雾,愈发悠远缠绵。阳平侯收回了视线,回看那装饰鲜艳的花旦,轻轻泼掉了杯中残茶。

      待到黄昏时分,淅沥沥春雨还是没完没了,太子已待着他的昆曲花旦离开了。宝乐倦倦的伏在案上,好半晌,才把面前的书翻过一页。无意中抬头,隔着茜素红的窗纱,看到云阳侯雨中走来的身影,素纹竹骨伞轻轻一摇,好似在一瞬间,把人带上西湖断桥。

      宝乐坐直了身体,沏上了一杯热茶:“爹爹。”

      “妙妙。”许令合上折扇轻点女儿额头:“吵架了?”语气中似乎带有责问,但因行止详缓,音调清和,叫人丝毫生不出抵赖的念头,不由得,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父亲想提醒我那是大周未来的皇帝,我需得懂得分寸?”

      “非也,”许令听出了话语中的戒备,却也不以为忤,接过女儿的茶施施然坐下:“怕你委屈。太子不足为虑,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宝乐有些惊讶,那是帝国未来的君主,左右着多少人贵贱升降,怎么爹爹如此淡然。

      “昨日昭王来过,请你端午节到西山马场去玩耍。”

      宝乐有点惊讶,“那个小孩竟然敢见您了。”昭王喜欢找小姐姐玩耍,却深深惧着这位姑父,每次都要避猫鼠似的,先派人探路,又派人断后,避无可避见到了,还要装肚子痛跑开。

      “去散散?”许令随手拿过女儿正在翻阅的书,状似不经意的提到:“他身边那位牵马的马童十分有趣。”

      宝乐心中再次闯入那少年瘦长的身影,脸上却故作讶异:“小小马童有何能耐,竟然有幸引起了爹爹的注意?”

      许令轻轻笑道:“时人不识凌云木,待得凌云始道高。那少年神清气厚,伏犀骨贯顶而入百会,起玉柱而贯金城,贵不可言,寿不可方。”

      宝乐心中微震,她父亲的断测之术神奇玄妙,只是从来不曾在外人面前显露,这次竟然肯为那乞丐少年开玉口,难道他除了长寿,竟然还有别的福缘?宝乐眉目流转,察觉了些许缘由,伏在父亲怀里嗤嗤笑道:“爹爹是要我早点接触未来的大人物,当个慧眼如炬的红拂,救一救那落难的李靖?”

      “非也。”

      “又非也?”

      “他要飞黄腾达自有他的机缘,现在,还不到时候。只是,你没有兴趣去看看吗?”许令那松骨洒金折扇轻轻一合,抬起了女儿下巴:“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临深渊,怎知蛟龙威风?”

      宝乐被父亲怂恿一番,嗤得笑了:“那可不是什么蛟龙,至少现在不是。浅滩里的小虾米罢了,我去看还怕湿了我的绣花鞋呢。”嘴上如是说,但许令看她神情,便知她是依了,遂笑道:“别忘带伞。”

      等到端午节下,宝乐果然命阿长收拾东西,带好随从,预备去看看热闹。天上是红辣红辣的毒日头和稀薄的云彩,宝乐看看头顶阿长撑起的大垂帘遮阳绸伞,转身吩咐小丫鬟:“准备两把雨伞。要大点的。”

      虽然看起来完全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但父亲的卦,还没错过。姑妄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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