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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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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俩月,宝乐终于又见到了母亲,她从未过得如此焦心过,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向来光润的面庞迅速干瘦,休息不好,阴虚心老,让她肤色暗淡,感慨从未如此憔悴。华阳殿下见她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不说心疼,只说她不像个办事的,啥都没经历过,有点风雨就怕成了鹌鹑,批评完,又笑话她,到底是娇小姐,你看你这个人,心里搁不住事手里也经不了事,天生是个有福的,需得别人把金银珠宝都赚来,放在你跟前儿,叫你专管享受。
宝乐一句嘴都不还,抱住母亲,眼泪先流下来:“我终于又见到娘亲了。”
她这辈子的眼泪,比上面三辈子加起来都要多。但这泪水落下来,又觉得痛快,仿佛比前面三辈子加起来都要痛快。
华阳终于回抱了她,好难得,没有一指头戳开:“好了,好了,以后都会好起来了。”
母女相会,弄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抹泪,直到有人上前劝解,宝乐才收住哭声。她眯了眯红肿的眼睛,问道:“母亲,齐天呢?”
华阳微微一愣,随即笑骂:“好个小蹄子,竟然不问爹爹,先问那个。”
宝乐脸上发热心里羞愧,低了头,恨不得把自己埋了。华阳说:“他不会有事的。”看了看周围的人,再次抱住了她在耳边低声道:“你当我的训练是白来的吗,等过了这一阵儿,自然就好了。”继而又提高了声音:“人家有姐姐呢,倒要你操心?”
母女俩走入内室,到了没人去处,华阳殿下这才扭头觑她,脸上似乎带着点轻嘲:“我以为你会先问元荣,问我这位母亲,把你的好弟弟怎么样了。”
宝乐大睁了眼睛,怔怔的看着自己母亲,半晌后,一咬牙:“不,我已经决定跟他撇清干系了。断的干净,彻底。死活无干。我并没有别人想的,也没有自己想的么善良。”
华阳这才收起了那副对上女儿总是略带嫌弃的笑脸。母女俩沿着华美的红栋雕梁一路走过去,头上屋檐是点翠嵌金箔的龙凤,放眼望去,天街千里、密密麻麻,高翘飞起的屋檐,拥挤忙碌,丰饶拥挤的街道。
站在着京城的最高处,会有人将天下握在了手里的豪迈感,风从袖管里窜过,太阳在身后升起,天空又蓝,压得又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宝塔上高高的尖笔直的刺上去,仿佛连天都在发抖了。宝乐胸膛中涌出一股豪迈,仿佛鼓胀了,张满了的帆,紧接着,又瑟缩了,脚下微微发软。
“站在高处的感觉怎么样?”华阳殿下沉声发问,断冰切玉似的,宝乐的耳膜一震一震。
她咕咚咽了口唾沫:“很……浑身都发热了。明明脚心手心都在凉,腔子里却在滚烫。几乎要战栗了。”
华阳转身走人,走出两丈,才慢悠悠道:“元荣在南宫偏苑,四面环水的阁台。他腿废了,我把他放在那里修养。或者说,像某些人弹劾的,软禁。”
宝乐扶着栏杆站着,远远的望了眼那个方向,继而轻轻摇了摇手,一个美丽而残酷的,告别的手势。
齐天是夜晚听到夜枭的叫声醒来的,他盘缩在树上睡觉,现在轻轻动了动因为拘束成一团而略微发酸的腿。朝廷兵士对西山的搜查持续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过得非常辛苦,树皮一样的衣服箍在身上,头发成绺状从头顶上披散下来,胡子刺破了脸皮,从腮帮上冒出来。偶尔寻到机会去喝水,他从水中看到了倒影,被自己现在的样子吓一跳。
幸而……现在终于没事了。
他是个正直而忠肯的人,就这样被宝乐的母亲当成利器来使用,而并不疑心自己是否会丧命,或者被出卖,交付给那些忠于先帝忠于先帝遗诏的老臣。
他很幸运,华阳殿下确实不是个疑心很重或者薄情寡义的上司,她面对朝中纷乱的人心,定住压力,为他逃跑留下了缺口。齐天望了望分散在山麓里,星星点点的火把,轻轻巧巧从树上落下,遁入了黑暗,将西山抛在身后,连夜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兰花在宝乐的帮助下,有管事帮衬着,买了房子,还买了地,相公虽是庄子上的,家里也有余粮,人也勤恳能做,还会读书识字,这她就很满意了。如现在这样的时刻,天上的月亮通过毛竹纸的窗户照进来,在紫色的床帘上照出一小片亮,她透过这亮,看着睡在她身边的丈夫,还有圆胖的吐着口水泡泡的孩子,整个人都被幸福管控,仿佛一朵泡进水里的银耳,慢慢的鼓胀起来。
她的弟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兰花几乎吓得叫出声来,幸而齐天及时开口,脸不具备辨识性的他,只好用声音证实自己的身份。兰花心疼的要命,先烧热水给他煮鸡蛋茶吃,又叫丈夫再去提几桶水来,烧给他洗澡洗头。
这个忠厚的相公前不久才见过自己小舅子,当时只觉得他英俊神武,将娶了人家姐姐的自己比成了地上的泥巴,现在震惊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他怎么把自己搞成了一团泥巴?
幸而他并没有真的变成了一团泥巴,而是变成了一颗土豆,一场澡洗下来,皮肤露出来了本来面目,还是结实质朴的土黄色。
他洗完澡,就倒头躺下,姐夫拿出了刮脸刀,反倒被兰花嗔怪,“这黑天拔地的,不能等明天吗?”齐天没有说话,他身体很疲惫,神经刚从极度紧绷松弛下来,如今整个人像没了精气神。他睡了一天一夜。睁开眼,黄昏的,刺目的太阳就悬在他的窗户上。以手挡眼,慢悠悠的眯瞪了半晌,他才惊叫:“呀,我竟然起得这样晚。”
兰花笑得温柔:“这可不是傻话?你当这是什么时候,这是第二天的黄昏,中间还想要你吃饭,结果死活叫不醒。”
齐天嘿嘿笑:“现在这会儿倒觉得饿了。”兰花从灶台上端出了早预备好的饭菜。等他哗啦呼啦扒了两碗饭,坐在椅子上疏散疲乏的筋骨,做针线的兰花才犹犹豫豫提出了心中疑惑。“兄弟,你这是犯事,被人追杀了吗?怎么一副在逃钦犯的样子。”
齐天一边对着水盆刮胡子,一边心里打鼓,好像确实是,他办了一件该灭九族的事。不过不能叫姐姐担心。他故作轻松:“其实,我只是帮华阳殿下办件事。”
“华阳?那个宝乐郡主的娘亲华阳吗?”兰花心中一亮,眼睛也发光:“那她一定是个好人,她用你办事,你一定要办的妥妥当当。”
“嗯,很妥当。”华阳殿下叮嘱他,下手的时候小心些,不仅要小心别被人眼见,还要小心不得弄死了元荣。他照办了。不会想太多,这大概算是他的一个优点。
兰花这便放心了。宝乐郡主是她的恩人,那郡主娘要自己兄弟办事,她也与有荣焉。但紧接着,她又觉得不对了。因为齐天很明显状态异常,他时不时坐在墙角下愣神,抱着自己小外甥逗着玩,逗着逗着,自己就先嘻嘻傻笑起来,偶尔又会沉默,看着华丽的上京中心区,长久的不说话,甚至有时候,还会捡一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兰花莫名其妙,看着看着,却发现那是一张女孩子的脸。于是咯咯笑出来。
“大兄弟,你这是有心上人了?”
齐天脸上都是憨厚的笑,眼睛亮亮的,仿佛秋天刚长成的鹿。兰花在他身边坐下来:“兄弟,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对啊,齐天忽然愣住。这么久了,华阳殿下都没有送消息过来,难道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女儿,所以不理人吗?不,不会这样。齐天摇头,这个名震大夏的女将军,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他左思右想还是搞不清楚,除了耐心等着,似乎也没有旁的法子。兰花见他闷闷不乐,未免对弟弟关心则乱:“难道那姑娘看不上你吗?”
兰花来京城早了,她知道齐天相貌人品都不差,但上京是什么地方?有靠相貌吃饭的,却没听说有靠相貌讨老婆的。“还是华阳殿下教训你了?”
“没有,没有。”齐天急忙摆手,他又想到了宝乐对自己的维护和赞美,心里热腾腾的,两片肺叶子都变成了刚出锅的大煎饼,周身往外喷出享福的香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次日黄昏,宝乐就出现了。穿着绿色的裙子,戴着白色的帷帽,坐着一辆华丽小巧,看不出品阶的小车。她踩着脚踏,慢悠悠从车子上下来,裙摆从车辕上轻轻一滑,落在地上,叫地角开着的,叫不出名的花,低下了头。
莹白如玉一只手,轻轻冲他一点,哪怕戴着面纱,似乎也能感觉到她在笑。齐天忍不住裂开了嘴角,他激动地朝她奔跑过去,用力拥抱住了她…他是这么想的,他很愿意这么做,然而不知为何,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明明已经冲过去了,抱住了她,摸到了她细而滑的发,纤细而温软的腰身,实际上却一步也动不得,挪不得,仿佛灵魂背离了□□,先抛却他去了。
宝乐并不觉得这个会面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很怪的,她记得这个场景,到自己白发生鬓的时候,还会笑着跟身边说,“那个时候,他坐在墙角的小马扎上,抱着一个小娃娃,那个娃娃在吃指头,他抻着长长的腿,穿的是深蓝色的葛布衫子,身后是青灰色的长着苔藓的砖,太阳那个时候照在他的脸上,仿佛光都被那眼睛吸了似的。我呀,觉得自己也像是被吸了。”反倒是许多自觉轰轰烈烈的事情被忘了……唯独那道剪影,一直在心里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