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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嫂嫂 ...

  •   外面天光熹微,宿雨过后,空气中有泥土的腥甜和青草的芬芳。齐天睁开眼睛,看到宝乐临门站着,耳边一颗红色珊瑚珠熠熠闪光,仿佛一幅画,被镶裱在刚刚好的画框。

      “你这小子真命大呀。”老付又用药粉冲了一碗药给他,浓重的苦味扑面而来:“得感谢我们侯爷。知道要住山上,应急药品都给姑娘妥当带着。这才叫你后半夜温度就降了下去。”

      齐天张口吞下苦涩的药汁,咕咚咕咚,仿佛舌头没有味觉一般。宝乐虽然背对他站着,耳朵却听得分明,心道贫寒人大约吃不起药,生病就靠□□扛,所以能把中药喝的跟蜂蜜水一样。

      他背上的伤痕交错纵横,但大概已经习惯了。宝乐看到他扎挣着爬起来给自己道谢,绷带上又沁出了血。但那动作却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迟疑。

      她给老付使了个眼色,老付急忙把他扶了起来:“我们郡主恩怨分明。你昨日帮了她,她自然……”话音未落,就吃了宝乐一瞪。哪里需要你这么多话?

      她移步过来,看着那消瘦的身形,想到了昨夜那突如其来又狂风暴雨般的责打,当即皱眉道:“天下那么大,你怎么独独选了昭王?”

      哪怕命硬如野草,选错了位置也得死掉,像那长在琉璃瓦缝间的,会叫人连根拔去。

      “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在昭王府中为婢。”齐天恭恭敬敬的回话。这还是她头一次了解自己的状况,齐天觉得荣幸,又遗憾。

      却不料这话竟得了她一声冷笑:“好蠢个人,她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照应你?你又笨又呆,几次三番挨打,她看不到也就罢了,看到却无法阻拦,岂不是叫她更难受?”

      昭王暴戾,其他人不愿近身这才推他到跟前受罪。这不明摆着受欺负?

      齐天愈发埋低了头。宝乐便骂:“你好歹算个男人,怎么叫女人庇佑?若有刚性就该自己撞死了,免得活着碍人家的眼。”她冲阿长微微点头,阿长便奉上了一个包裹,摸一摸,那里头是些药末还有些硬硬的银子。“快快滚远些,有多远去多远。别在上京出现了。”

      齐天怔怔得看着那个包裹,不解何意。宝乐皱眉:“你听不懂我的话吗?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被人打死?”

      齐天身体猛地一颤,会的,昭王不仅是个不知轻重的狂暴主子手下,他还嫉妒着自己……齐天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终于抬起头来,露出坚毅的神色,那莹然澄澈一双眼,认真看着宝乐:“今日,郡主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

      宝乐却侧过脸去:“哪个稀罕你记着,我不过是为着父亲的话。”

      既然爹爹特意提起,叫我结识结识,那我帮帮你也未为不可。你头上那根糟心的红烛,我就暂时假装看不见吧。

      齐天飞快的起身,抱着包袱,冲出了马舍。那少年飞快远去,似乎没意识到背后还有伤。

      清晨,浮腾的山雾萦绕了满山满坡,宝乐驻足看着,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四肢百骸都充斥带着水汽的草木香。看着那矫健轻灵的身影,她心里没来由的悸动,仿佛看到了一个自由而蓬勃的自己。

      齐天去的远了,却在地平线的那端,扭过头来,冲她微笑。初升的朝阳,将天地山川映照出一片金黄,他站在金黄的彼端回望,宝乐稍微迈出了一步,周身沐浴阳光。

      这种感觉很微妙,让她想起某个清晨,她放生的大雁。那折足雁在她家里修养了一冬。以后每年春天,都会来看她。有时还会叼着一朵花。他会出现吗?不会了吧。毕竟自己狠狠地骂过了。山里的妖精,还是要回到山里去的。宝乐想起绛云夫人的话,忍不住笑出来。

      笑完了还有一场大仗要打。昭王怒气蓬勃她偏偏晾了他一个晚上。这会儿又放走了他的人,闹将起来,只怕要天翻地覆。

      昨夜,那小孩气疯了,不分南北的冲入黑夜。天黑路滑雨过河涨,大周皇帝唯二的儿子,她从小看大的表弟,若是真出什么意外,那场面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幸而胆小鬼就是胆小鬼,他只是绕着马场跑了一圈,眼看自己没有追出去,便回头了,然后一头闷进了卧室,房门也不开,叫人也不答应,要生闷气,憋成一杆炮仗,专等宝乐去摔,去放,大家一起噼里啪啦,灰飞烟灭。

      宝乐站在了门口叫:“二郎?”被子里的昭王动了动,依旧不吭声。宝乐又喊:“傻杨二,你闷在里头想干嘛。我今天早上吃红豆麦仁粥,你要不要吃?”

      昭王听她对昨夜的事绝口不提,心中愈发过不去,喊道:“我不稀罕,你去叫你的救命恩人吃。”

      “你果真不稀罕?那好,我倒了喂狗。”若是太子,那这会儿门就会打开了。但现在,里头的人是昭王。宝乐少不得打叠起柔情抚慰一番:“你是我弟弟,我不给你吃,又给谁吃呢?你还怨着姐姐吗。”

      昭王终于揭开了被子,他散着头发,敞着衣襟,趿着鞋子噼噼啪啪走过来,力道大的仿佛要踩塌房子。明明心里已快乐了,却偏偏还要冷着脸:“你真是好姐姐,为着一个下人,对我动手!”

      宝乐是个聪明人,原谅他的弱鸡,遗忘他的狭隘,对昨日刚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忘了,忘了齐天。我们俩人的关系,原本是条流淌的平稳的河。宝乐自有法子营造河堤,掌控河水。偏那齐天,卑贱出身,小小马童,竟好比顽石一块,矗立在中流,激起浪花不要紧,还叫河水决堤改道。

      他走了才好,宝乐微微笑着,轻轻摇着齐纨扇。

      “诺,你生闷气的时候,我已经连夜赶走他了。你要怎么谢我?”

      傻孩子昭王愣愣地看着微笑的妙姐姐,你说的都对。他早该被撵走的。他走了,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了。

      “好弟弟,来吃粥吧。”她脸上是毫无瑕疵的哄人的笑,心已不知飞去了哪里。

      ****

      七月到,骄阳似火,流霞满空,鞭炮喧腾。噼噼啪啪的炸裂声,闹得阳平侯府的狮犬白猫统统缩回了床下,毛发乍起,哀哀悲鸣,怎么唤都唤不出来。宝乐弓着腰招呼半晌,还是无法,阿长三催四催,再不走,要迟了。

      宝乐只得放弃,穿了簇新妆缎捏百褶,广袖留仙裙,斜梳了弯月髻,插上艳晶晶丹凤朝阳八宝簪。对镜花钿描好朱红牡丹。因为肌肤雪白,莹润有光,愈发灿烂,好似有火焰跳跃。

      “阿长,你说我要这样去了,新娘子会不会怨我?”

      阿长笑道:“新娘子在盖头下藏着,看不出美丑来。我不知道您去了新娘子会不会怨,我知道您若不去,太子一定会怨。”

      宝乐轻轻一笑,提了裙摆,出门蹬车。婚礼她参加过不少,说到头,追到尾,也没多大意思。

      新郎新娘提了结着绣球的红缎带,一拜,再拜,三拜。盖头一直遮到了新娘胸口。

      宝乐留神去看新郎,太子眼角生春,腮有红光,在众人的簇拥逢迎下,好不骄矜快活,真要跟新娘子当那月里嫦娥树下吴刚,岁岁年年,地久天长。

      宝乐嗤得笑出来。事业为重,家国为大,睡哪个女人不是睡,到了晚上一吹灯,被子盖脸都一样。

      三个月前那剖心剖肝掏心掏肺的模样还未全忘,并不影响他如今欢欢喜喜做新郎。

      那是左相的女儿,不刁蛮,不任性,优雅端庄好淑女,善解人意好雅量,哪个男子娶了都是好福气。强胜过她许宝乐,祸水泱泱。

      她捧定了一对白玉娃娃去随礼,恭祝他们福寿延绵子孙永昌。夏季湿热,空气沉闷,宝乐心疼那浑身上下罩的严严实实的新娘子,哎,不晓得捂出了多少汗来。继而又有些感慨。她是没有这一天的……

      太子在人群中痛饮欢歌,不提防眼角飘过一道橘红裙摆,妖精似的飘到了后花园里去,一时间忘了手中倾斜的酒壶,哗啦啦玉液琼浆落了一襟子。众人齐齐哄笑:“酒酒归衣,九九归一啊。”

      没有了齐天,宝乐的生活重归平和与稳定。她觉得自己可以忘了那个倔强又敦厚的马童。拖着厚重的杜鹃花锦襕裙摆从屋檐下走过的时候,宝乐再次抬头看光华流转的琉璃瓦片。她用心寻找缝隙,果然已看不到一棵草了。等到秋风吹起,那种子会随着风,去它该去的地方。

      某日,新上任的太子妃邀请一众姐妹看戏。宝乐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请帖,烫金描红的字,秀雅端庄,上书“若蒙玉趾亲临,吾必扫花以待。”

      去不去呢?宝乐轻轻拨弄着膝盖上的波斯猫,猫儿有着端庄妩媚一张毛脸,阳平侯曾玩笑这猫儿倒有几分美貌,比妙妙好看。宝乐把猫叉着腋下举起来端详,那猫随即露出了挑衅而自得的神态。让宝乐想到了那个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花旦。

      去。为何不去?她施施然装扮起来,仆夫就驾,丫鬟随行,浩浩荡荡去了太子府。

      听说太子与太子妃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宝乐心生好奇,太子好色且好得坦坦荡荡不做掩饰,那新嫁娘若非有绝色姿容,叫人一见倾心熏熏然拜倒石榴裙?

      太子妃何淑娴,宝乐一见之下,大感失望,唔,还以为能美出不一般。瞧她穿一身宝蓝团花大袄,撒脚是粉紫色木兰花裙,娉娉袅袅走来,斯斯文文坐下,细白面皮,清秀眉眼,举手投足都带着正气。仿佛是擎着宝镜的比丘尼,下一瞬就要喊出,呔,妖孽,还不受死?

      宝乐觉得好笑,呀呼,她不是请人看戏的,倒是来展示捉妖大法的。

      宝乐拿团扇挡了唇,藏住那点轻笑,阿弥陀佛,好个菩萨。

      戏台上的花旦浑然不知厄运来临,还在那里娇娇恰恰的唱。“脆生生出落的群儿茜……哪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身段娇似柳,声音甜如蜜,盈盈一个弯腰低头,也能炫人眼球。

      何淑娴一偏头瞅到宝乐鬓角那朵海棠,娇姿妍态,占尽春心,遂笑道:“原来妹妹也爱着天然美丽。”

      宝乐扭头觑她,好似不解,何淑娴轻轻抚着鬓发。宝乐耳边听着文雅的昆曲,脑海里却冒出那粗俗有趣的民间调:“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海棠花。”

      宝乐慢悠悠凑过身子,偏头给她看。何淑娴微微瞠目,这才发现那是娇纱染就,妙手裁成,真海棠粉蜜熏陶过的……人制宫花。那纱是什么纱,又细又绵密,蝉翼似的,那色又怎么上,轻粉簇小红。她嫁入用度奢华太子府也很涨了见识,但上用宫纱都没有如此细腻的。

      宝乐轻轻笑道:“难怪嫂嫂不认识,这是前朝传下来的,如今上京有的人家,不超过三个。”偏不巧,我父就是那三个其中之一。“这宫花有个名号,唤作滴粉镂金。”

      何淑娴的笑,便有些僵硬。端庄美好谓之淑,恬静温和谓之娴。她不会带这么奢侈张扬的花。当然,也戴不到罢了。

      宝乐摇着团扇,淡淡瞟她一眼,你当我是爱着风流书生要死要活的杜丽娘吗?还爱着天然图画。宝乐抬头看了眼台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花旦,眉宇间终于露出厌恶来。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叫好,小香玉由麽麽领着,前来领赏。何淑娴还未开口,宝乐已团扇挑起了她下巴,细细端详,片刻后,却又兴趣索然的丢开手。小香玉面色涨红,眸中露出些哀怨,大抵角儿都有些角儿脾气,被人捧惯了,忽然遭冷弃,愈发显出娇态,还未开口已先添几分可怜。宝乐对此类女子甚是不喜,随即转身去接阿长递来的茶。

      何淑娴将面前形状尽数收入眼底,轻轻一笑,将腕上硕大一只翡翠镯子套进了小香玉手腕。宝乐微微瞠目,小香玉喜出望外,跪下谢恩。她只觉无趣,还刺眼。当即拂袖离开。

      是夜,太子书房攻书,太子妃送夜宵过来,软糯的桂圆米粥和热腾腾的鲜肉荷叶包。

      她穿着沉甸甸的衣裳,顶着死气沉沉的面容,行坐都有个姿态。太子心道她什么都好,就是缺点味道。她嫁的是太子妃这个头衔。他喝了口粥,笑道:“很好,辛苦你了。”

      “殿下何需客气。”何淑娴微微笑着退了出去。退出一射地,她就看到恭候在那里的小香玉。她穿着单薄的绒紫衣裙,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金秋桂花的芳香。黑黝黝的头发垂在胸口,长长一根玉钗簪在脑后。何淑娴看了一看,板着脸道:“谁许你做出这个骚浪样子?”

      小香玉微微一怔,脸上连带了三分怯色:“王妃有命,奴奴不敢不从,特意梳洗一番。”

      “哼,自作聪明,去把你的行头半晌。水片点翠吊眼梢,一个不能少。”

      小香玉愕然,“难道这么晚了,殿下还要听戏么?”

      何淑娴已转身去了。洗尽铅华,那点相似便寻不到了。许宝乐,是个天生浑身带戏的女人。那一身骨架就是个精致小巧的舞台,每天只演片刻,引人抓耳挠腮等终场。

      太子正想着心事,忽听吱呀一声门开,抬头,灯光闪烁,红影幢幢,惊见婀娜身段,娉婷步伐。

      她弯腰见礼,抬起头来,盈盈一双眼眸,不知是光影的错落,还是戏子的天分,眼波难定心思难猜,只需要一眼,便叫人猫抓似的难耐。

      他的身体有些发痒,喉咙开始干涩,一双眼睛定住了,手里的书本掉在了地上。他抱住了她,亲吻,描摹,从这副皮相上,找到些流风残韵。他的手炽热如火,心中却渐渐悲凉。因为无情,所以无碍。他娶了个多么贤德的正妃。没有心的女人。

      太子低了头,埋进她身体,却堵了她口,不许她叫。他离她越来越近,接洽越来越密,但心中那个影子,那妙妙的影子却越来越淡,渐渐地,去的远了。

      太子陡然一震,忽然使力推开了那人,小香玉噗通跌在地上,半拢轻纱遮挡了曼妙躯体,她压着胸口哀哀哭泣,好不令人怜惜。一向爱花护花的太子却没了耐心,挥挥手,叫她滚。

      夜风中,太子妃提着灯笼看着月亮:睡到了,就不会想着了。她能接受满园姬妾却偏接受不了一颗漂在别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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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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