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开了一家店》疾火·蔷薇

9、番外 叶之舞

　　“你只是叶子。”青色的苹果尖声笑着，看着我，“你只是叶子罢了。”它顿了顿，继续说道：
　　“每年都有无数的像你这样的叶子在这个广袤的苹果园里长着，到秋天落下。只有我，像我这样屈指可数的，”青苹果得意地摆了摆那圆滚滚的肚子，“才会在小心翼翼的呵护中长大，熟了以后放在垫着软布的篮子里，在芳香的木桶中酿作美酒，装入玻璃瓶中贴上标签，保存几十年。而你，”苹果想对我说，然而来了一阵风，花了它的视线，于是它改口道，“你们，在我丰收的时期，就全部都干巴巴地躺在地上，变成泥土消失，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多么可怜的一群啊！”
　　苹果说到得意处，圆乎乎的身体抖动着。
　　我苦笑。
　　我知道。
　　我只是一片叶子。
　　你只是一颗苹果。
　　我们生来的命运就是不同的。
　　苹果的一生，的确非常之辉煌——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虽然不会有树干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雨，但是起码也有一个美好的归宿。
　　我们叶子的命运么……实在是难以启齿的平凡而无趣。长大了就落下，年年如此，不曾改变。也许有的叶子会遭遇不平凡的结束，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夹在精美装订的书中成为一张别致的书签；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制成朴素的压花放在滚金边的玻璃木框中，挂在雪白的墙壁上。
　　然而，我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太久了，也看太多那个果园恒久不变的景色了，我的耐心和热忱已经被风风雨雨消磨得干干净净，我腻了，腻了重复那发昏的头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相对的，我学会了失望，把一个个冒出来的幻想捅破、抛弃。
　　我，我们，一生，只有一次的奇迹。
　　我没见过，但是树干告诉过我。
　　那就是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换上金黄色的衣裳，随着瑟瑟的秋风落下树枝，在短短的2米的空中回旋叶子一生一次，唯一的舞蹈，然后沉入大地，在初雪的覆盖下化为泥土，消失不见。
　　这舞蹈，是叶子唯一的奇迹。
　　所以，秋天，这个略为遥远的季节，在我们叶子中一提起来，总是带着一阵梦幻而宿命的气息。
　　在秋天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掉落。我很担心，也许那时我还在发着呆，然后我就这样难看又难堪地落下来，以至于一个冬天都在土地里回想这不可原谅的过错直到我消失。
　　在那之前的时间，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了。我唯一的盼望就是秋天的到来，于是夏天还没到，我就整天抱怨着日子的无聊。
　　沉褐色的树枝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
　　“你若懂得欣赏，眼前的一切都是美的，有意义的。”
　　我不屑。
　　我不屑，只因我不理解，也看不懂。
　　我的心总是浮躁的，不像沉稳的树枝，已经经过了多年的风雨。
　　我才过了一个春天，我也不知道年是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然后，夏天滚着惊雷来了。
　　那天，风特别的大，好像要下很大的雨，乌云浓黑地压过，我却没有关心这个，我还在发着呆。一时的失神，风已经割裂了我和树枝的连接，把我推到了很高的地方。
　　我没有动。
　　因为我以为我就要这样落下了。
　　没有穿上金色衣裳，没有经过金黄的秋天，就这样结束我一生一次的奇迹了。
　　然而，风猛地一推，我猝然升到了我未曾想像过的高空中。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碧蓝的河流，高耸的山脊，青绿的小麦田，我甚至看到了我曾经呆过的苹果园——它现在看上去是如此的渺小。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更加的渺小的，但是现在我在空中，不知为何的，我觉得我不再是那样的渺小了，下面美丽的景色，我已经得到了，已经属于我了。
　　风顿了顿，我缓缓落下，接近了土地。
　　我弯身跃过白色的栅栏，拂过绵羊的绒毛，碰落了晨花上的露水，然后夜晚降临了。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深邃的苍穹，以及多到数不清的星星。
　　我的秋天提前到来了。
　　我的舞蹈已经拉开了帷幕。
　　只是我未曾发觉。
　　不久后，我进入了“城市”，据说苹果酿成的酒最后会在这里“出售”。
　　我看到了人。
　　许多的人。
　　就像一颗巨大的树，许许多多的人如同叶子一般悬在城市的街道中，我见过一个人的脸上淌下晨花的露珠，我见过一些人披着绵羊的绒毛，我在这里也看到了夜晚，但是这里的夜晚并不美丽。
　　我没看多久，一股热风就把我卷到了云层中，一团团的白雾裹住了我，我被吓倒了。
　　我很可能回不去，就这样在这里化作尘土。
　　我本该回到土地里的。
　　我固执地想。
　　不然，我的舞蹈怎么结束呢？
　　我失神地愣在那里。我怕了，很怕。如果我有真正的心脏，它大概已经皱了起来。
　　我。
　　我要回去！
　　我下了决定，挣扎着要逃脱这让我无法呼吸的云中世界，然则不管我怎么挣扎，我都做不到。在这个世界里，我就如同在下面的世界中一样的，无力。
　　也许，就这样消失好了。
　　我大概是个好学生，因为失望很快再次占有了我。我放弃了一切的行动，随着时间过去我的叶肉渐渐地脱落，叶脉渐渐地枯黄，我碎裂成一片一片。
　　云厚了，我被埋了起来。大滴的水压挤着我，包裹着我，冷了，重了，一同落下。
　　我如愿以偿，回到了大地中。
　　其实，还是有可能的，只不过那时，我没有懂得逃脱的方法。
　　太好了，已经结束了。
　　我的旅程……我的秋天……我的舞蹈……
　　全都结束了。
　　我回忆着以前那漫长的旅程中的点点滴滴，不禁笑了。我一边回忆，那些记忆的碎片一边消失，带着我不断分解的身体融入土地。我有点后悔，我发现我之前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什么都没有看仔细，就连我出生的那片果园的印象，都没有剩下多少。那些碎片支离破碎，残缺不全，我以前居然选择了那样的看待我的一生么？我似乎能够理解树干说所的欣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舞蹈过于急促而激烈，于是连我后悔的时间也变得不太足够了。
　　我想看看周围，起码，最后，消失之前，再仔细地看一看。我冥冥中还记得这附近有一棵枯萎的樱桃树。
　　可我发现，我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
　　白色的碎片填补了我的视野。
　　是冬天。
　　我阖上眼。
　　一阵空虚感牢牢地抓住了我。
　　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按照一片叶子应该有的命运结束了。
　　因为，我是叶子。
　　我只是叶子阿！
　　＊
　　一切生命都有结局。
　　生的结局，
　　只有一个，
　　就是——
　　死。
　　问题是，在生和死的必然之间，
　　你，选择了什么？
　　＊＊＊＊＊＊＊＊＊＊＊＊＊
　　不过，太多的时候，都是必然选择了必然，我们总是把它称作——
　　命运。
　　不可违逆的命运。
　　就像她的命运，就是随风而落，寂寂无闻的叶子，只能任世界把她戏弄，却无法做出任何的反抗。
　　因为，她只是叶子。
　　只是叶子罢了……
　　＊＊＊＊＊＊＊＊＊＊＊＊＊
　　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那宿命的双螺旋，早已决定了尘世的一切，只是一般人都不肯承认这点微渺罢了。
　　“夜，你是荆红家宗家的传人，头发，绝对不可以剪！知道了么？”
　　父亲有力的手掌温热的，按着她小小的脑袋，然而他的眼中如两珠黑色的玄石，深冷而坚硬。
　　你看，命运，一开始就给你铺好了道路了。
　　夜垂下头，披肩的柔软的深红色发丝，表明了她在家族中来自血统的地位。
　　＊＊＊＊＊＊＊＊＊＊＊＊＊
　　褐黄色的信封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跟昨天不同的是，他站在一边，面带讥讽。
　　“请拿回去。”
　　原以为不是粉红色的，就可以骗他打开来看看呢。看来现在，信，已经只表示这个意思了，怎么换信封都是一样的。
　　“对不起，给你造成麻烦了。”
　　她知道只会有这个结果。
　　只是，若不确定，她没有那个勇气放弃。
　　他以为她会哭。
　　可是没有。她嫣然一笑：“我只是平凡的小叶子，这是当然的。”
　　他有点愣。
　　不久后，他在学校的舞台上见到她的身影。
　　她单独一人，穿着水绿色的裙子，像猝然落下的叶子般，舞着，一种古老的舞蹈，荆红家族代代流传的舞蹈。
　　她并不美丽，她不是美丽的女孩，但是那天，她在舞台上，是如此的美丽。
　　他被震慑了。
　　虽然是叶子，却也会那样地美丽。
　　会散，他匆匆拉住了她。
　　“你之前说错了，你应该是蝴蝶。”
　　她笑了，竟然有几分诡异的怅然：“万物皆虚，只有一点我是确定的，就是我不会成为蝶。不要被枯叶拼得押花蝴蝶骗到了。”
　　叶子，只要做叶子就足够了。
　　朝三暮四只会让她不断的后悔，自以为错过了些什么，其实什么都没错过，因为一切一开始就已经安排好了。
　　“荆红夜！”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然而他想起来了，也叫了出来。
　　她没有回头。
　　过去就过去了。
　　她只是叶子。
　　＊＊＊＊＊＊＊＊＊＊＊＊＊
　　“夜，”父亲的声音露出了一丝无奈，可依然咄咄逼人，“你大了，可是，你不要忘记婚约这件事。”
　　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是要搞联姻。而且，为什么这点小事都要查得一清二楚！
　　夜瞪着父亲，有点恼火。然而她没有反抗。她深知自己无力反抗，索性随风飘然。
　　＊＊＊＊＊＊＊＊＊＊＊＊＊
　　然而她有想反抗的事。
　　在医院，看着碧芒家的婚约者陷入了不明状况的昏迷之中，她很高兴，因为不久便可以解除婚约。命运，终于颤颤巍巍地倾倒在她那一端。她即将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了。
　　最后，听说他突然病好离开了医院，不知所踪。
　　这就更好了。
　　毕竟两个人，都有想挣脱的线。
　　当一个挣脱出去以后，另一个也可以得到自由。
　　自然也有，想反抗的人。因为命运开始倾倒了，开始旋转了，开始滚动了，她要抓紧。
　　抓着锋利的剪刀，她有点不知所措。
　　赪丝一点点落下，铺了一地，一身，到处都是，开叉的枯红色的云雾。
　　为了避免头发被人拿去施咒，她燃起真火，烧净。
　　轻松好多。
　　好像可以，飞起来。
　　飞离树枝，飞到高空。
　　“我，离开。”
　　她在夹杂着各种情感的目光中，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夜，站着。为什么要剪头发。”
　　噢，自己要走了，还只是在关心头发的事情么？
　　她真想大笑，笑自己傻得可以。
　　“你不用管我了，比我优秀的湛鸿也可以成为传人，不好么？”
　　她抛下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敢转过去看父亲。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这是注定的，你只会是我的女儿，只有你会成为宗家，你也只会跟碧芒家有姻缘。”
　　没错，注定的。这就是注定的！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到最后都不会变的！
　　她黯然，然而她无暇关心内心的波涛。
　　风起了，就只有跟着它飞舞。
　　这就是叶子的命运啊！
　　＊＊＊＊＊＊＊＊＊＊＊＊＊
　　她拉着旅行包，走出了家门。
　　现在是冬天，很冷。
　　然而她是倔强的女孩，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回头。
　　她怕回头，自己的心会退缩。
　　下一学期，就要开始在学校住宿了。她不断在心中默念，以免自己忘记了。
　　冬天的风，很锐利。
　　也很舒服。
　　因为要是感得到痛，那就代表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让她感到安慰。
　　开始了。
　　开始飘舞了。
　　终于。
　　她欣然一笑，迈出了轻快的脚步。
　　(完)